柳老板捋捋胡須說:馮老師剛剛退燒,病好沒有全好。硬是要去的話,還是坐滑竿,還要帶點吃的,沿路好生找一找。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哪!教授還記得馮老師在山野中吟詠唐詩的情景。“隻要一代代人還在讀唐詩宋詞,我們中國的文脈就沒有斷,隻要文脈不斷,這個國就亡不了!”馮老師揮著柴火棍一樣的細瘦長臂吼著。
那天,客棧的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開交。溥平主動去幫忙劈柴搬柴,又被小月叫去搬運被褥。
客棧後院有一個閣樓,搭著一把梯子。他倆得把剛剛洗淨縫好的被子抱上閣樓。整整齊齊堆成一座山。最後一道工序,他倆光著腳上了閣樓。小月坐在被子山頂,溥平把被子一一高舉過頭,讓小月放好。一床一床又一床。
溥平說,別看這軟綿綿的東西,搬起來怪累人的。
小月撇撇嘴說,好懶哦,做了丁點事就叫喚。
溥平幹脆朝被子上一躺說:哎,實在是做不動了,小月幫我捶捶腰嘛!
小月說,想得安逸!
溥平說,不捶沒關係,抱一抱我的腰也好嗬。你又不是沒有抱過!
小月的臉刷地紅了:胡說八道,我好久抱過你的腰?
溥平站起來,連比帶劃。那天,你挑過了我腳上的泡,我是這樣橫著睡的,你從後麵抱著我,這樣一拖——你說,你是不是抱過我的腰?
小月大怒的樣子:好呀,你這個壞東西,原來沒有睡著,裝樣子騙我,好壞!好壞嗬!
一邊說著,小月把一隻隻枕頭朝溥平砸去,一邊砸還一邊喊:好壞,好壞!溥平邊舉手招架邊笑:我投降,我投降!
被子山突然垮了,小月一下子滾下來,撲在溥平的懷中。
溥平緊張得聽見自己的心跳。他一把抱過小月柔軟的細腰,嘴唇一下子就貼上了她滑嫩的香腮。他聽見小月在喘息,一股股醉人的熱氣噴過來,他情不自禁將嘴唇移過去,去吮吸那令他激動得戰栗的熱氣——小月的嘴唇竟然勇敢地迎上來了!
燃燒的吻,讓溥平刻骨銘心。
小月!小月!賬房李先生在大喊。兩個年輕人趕快分開,小月答應了一聲:啥子事?
李先生從來沒有這麼驚惶地叫喊過。小月似有預感地說:出大事了?
《全唐詩》丟失了。馮老師投江了!
當天夜裏,客棧變得死一般沉寂。溥平聽著蛐蛐鳴叫,像有一把鈍鋸子在他心上拉。天還沒有亮,他就翻身起床,朝江邊走去。
叭,叭,叭!他老遠就聽見捶打聲。
小月一個人跪在江邊,清洗著一大盆床單被單。長辮子不時滑下來,有點礙事,小月便用嘴咬著辮子,棒槌下得更狠更烈,像擂鼓一樣擂著巨石,擂著大江。
溥平把袖子一挽,下到江邊上前幫忙。小月明知道他站在身後,卻沒回頭看他一眼。
淡青色的朝霞開始變得紅潤。洗完最後一條床單時,朝陽剛綻放一點紅暈。
小月,你太累了。你這樣沒日沒夜地幹,可不行。
小月站起來,把長辮子一甩,別過臉去:我不累不行,非累不可,分分秒秒都不想停下來。
這是為什麼?溥平壓根兒沒有想到過,整天快樂著的小月會隱藏著什麼難言之苦。
隻有大伯曉得,我好難過哦。我有兩個哥哥出川打抗戰,小哥才十九歲就犧牲了。大哥已經有三個多月沒得消息了。好想聽到大哥的消息,又害怕聽到壞消息!我爸爸媽媽天天盼信,眼睛都望穿了。我大嫂就要生娃娃了,我真擔心!要是等來個壞消息,我又要勸爸爸媽媽,又要照顧嫂嫂,這副擔子,我挑不起也要硬挑,我要哭都找不到個地方去哭嗬!
小月轉過臉來,清晨第一束陽光輕輕落下,將小月蒼白的臉和濃密的秀發染成金色。陽光在小月淚水盈盈的眼中一閃,又被睫毛一擋,便凝然不動了。溥平第一次感覺到清晨的陽光是如此柔弱,如此令人憐愛。但它卻蘊藏著深不可測的力量。
哥,哥,你在哪裏嘛?小月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問大江。溥平一下子感覺到當“哥”的分量,要知道小月也管他叫“溥哥”。
但他沒有想到,這一天清晨的江邊,居然是他和小月最後一次在一起。
當天深夜,小月輕輕敲著窗欞喊,溥哥,溥哥。
同室的一位河南同學說,溥平到碼頭裝貨去了,東大的同學後半夜要坐船走。
小月停了一下說,請你轉告一下他,山裏又困住了十幾個大學生,我帶滑竿隊走了。
裝完貨,溥平匆忙趕回客棧,河南的同學說,小月剛剛來告過別了。他突然覺得四肢乏力,累極了,一下子癱在床上。
他抱著被子,被子和床單都散發著暖烘烘的陽光的香氣。一次次深呼吸,他已經把這種氣味吸入了肺腑,融入了血液。
教授是在跟餘老師結賬的時候走進辦公室,才看見那張掛在牆上的“全家福”的。一瞬間,他心頭一震,眼前模糊成了一片。片刻之後,他清晰地看見:一大群兒女中間,端坐著白發蒼蒼的小月。小月還是那瓜子臉型,隻是平添了密密的笑紋。
中間坐著的這奶奶是你的母親哇?教授問。
不,是我的姑媽。
我從小死了爸爸媽媽,是姑媽把我帶大的。我就跟她的親生兒女一樣,她讓我跟我的奶奶姓了餘姓,奶奶出身好。
教授猜想:小月的大哥雖說是打日寇為國捐軀的,但畢竟是國民黨軍隊的連長。在階級鬥爭天天講的歲月,一填“出身”,小侄女麻煩就來了。小月讓侄女改姓,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
教授害怕餘老師看見他發紅的眼圈,仍然盯著照片說:你這個姑媽,一看就是個心慈麵善的人。
我姑媽心好得很,她說我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她。那時,我爸爸已經犧牲了。媽媽本來就有病,加上過度傷心,我還沒滿百天,我媽媽就死了。以後,全靠我姑媽帶我。
看上去,她還挺精神的。
是嗬,她沒災沒病過了一輩子。今年開春,我的孫娃子,我堂哥的孫娃子,都得了流感。她疼惜她的重孫孫,硬要親自照料,結果她也染上了流感,高燒不止,轉成肺炎,沒救過來……
餘老師一邊說,一邊在清理錢票,沒看見教授怎樣偷偷抹去眼角的淚水。
他模模糊糊聽見餘老師還在說:從小,我聽姑媽說,她不結婚,要等我長大點。我都長到十歲,她還是不結婚。弄不清楚是啥子原因,滿城的人都在亂猜,不曉得她在等哪個喲……
餘老師後麵說的,教授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當年,乘船沿嘉陵江而下,從昭化到蒼溪、閬中,再到三台。在東北大學呆了幾個月,他去成都,下重慶,又到李莊,最後到了昆明。一邊流浪,教點書糊口,在西南聯大上學時參加了遠征軍。
離開昭化後,他給小月寫過幾封信,小月隻收到過一封。她的回信很簡單:伯父累病了,客棧全由我經管,你自己多加保重,不要擔心我……
再以後,在緬甸叢林,他染上了瘧疾。像一次又一次過電刑,渾身抽搐不止。高燒後,沒有一點力氣去驅趕蚊子,一雙腳密布大紅泡,一搔就流膿血。護士說,人手不夠,腳上的輕傷,你就自己處理吧。不幾天兩條腿出現了血管壞死,美國軍醫悄悄對護士說,可能太晚了,這兩條腿得鋸掉。他聽得懂他們的交談,大吼道:不——!他甚至發誓:要鋸腿我就自殺。
有個四川來的連長,被他尊稱為“陳大哥”的,給他扯了些草藥,要他堅持用藥水泡腳。奇跡果然出現了,他的雙腳保住了。他對陳大哥說起了小月。大哥說,你不要拉命債,害人家小月了,當兵的最怕扯扯絆絆,說不定哪天你給報銷了,江邊邊上又多了一塊望夫石!再說,哪有二十多歲不嫁人的老姑娘?
借著馬燈昏黃的燈光,他開始給小月寫信。寫好了又撕,撕掉了又寫。最後,他終於寫下了一行字:小月,別等我……
嘎——
江對麵的那一大片蘆葦叢中,傳來宿鳥歸巢的鳴叫聲,讓教授一驚。水鳥們一陣小吵之後,江畔變得更空曠寂靜。
他上了船,最後回頭望了望昭化古城。
這畢竟是一生的告別之旅。他不會再來昭化古城了,永遠不會來了。他默默向古城告別,向“亮油壺”燃起的那一圈橘黃色的燈光告別,那一朵小小的橘黃,溫暖了他大半個世紀,燭照了他的一生。
江濤湧來,山高月小。
到江心才感到船在疾行。船分明是向著江中那一片月光駛去。教授的耳畔,好像有江風在呼,呼,呼地輕吹。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