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平這才仔細看清楚了小月,精致的瓜子臉,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這一看,把小月羞得滿麵通紅。
小月也不正麵看溥平,隻顧說:你這腳上肯定打起泡了,沒得關係。晚上空了我給你挑泡,再敷點藥,兩三天就好了。
說完,急匆匆地下了樓,踩得樓梯咚咚響。
小月一走,溥平朝被子上一靠就睡著了。迷糊中聽見“開飯了”的喊聲,揉揉眼皮,一股熱飯的香氣直竄鼻孔。他立刻翻身爬起來,連滾帶跛下了樓梯,懵懵懂懂朝著院壩跑去。
這是三座平行的大院,由幾道門連通,成了一家大客棧。中間的大院壩擺放著一大甑子白米飯,兩盆子菜。客人們或站或蹲,一人抱著一隻大海碗,正在大吃大嚼。溥平跟著排隊的幾個人,領了隻大海碗一雙筷子。掌勺師傅給盛好了飯,他眼睛一鼓,師傅問:不夠嗬?他說再添點。師傅用勺子把米飯壓實了,又加上半勺說,進了大四川,白米飯有得吃,吃完再添吧。
他已經來不及去盛菜,一低頭向那白花花的山尖啃去。腮幫子一發酸,唾液刷地衝出來把一團米飯卷入口中。還來不及嚼,有人一把搶過他的海碗,吼道:嘿,哪個喊你跑到這兒來吃幹飯的?
溥平一愣,竟是小月搶走了他的白米幹飯。
我咋就不能吃白米幹飯?溥平邊嚼著米飯邊吼叫。
跟你說過了的,你忘了?你隻能吃稀飯!小月把米飯朝桌子上一放,連拉帶拽,要把溥平拖走。一邊拖還一邊說,頭一天來的人,隻準喝稀飯,不然要出事!
吃飯的人們發出轟笑,溥平覺得臉上掛不住,一把推開小月,徑直去奪桌上那碗米飯。米飯剛到手,小月又抓住了溥平的胳膊肘,怒吼道:不準吃,就是不準你吃!叭的一聲脆響,海碗碎了,白生生的米飯灑了一地。
溥平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小月說:你、你、你……
小月咬牙切齒地說,不是我不要你吃,你跟他們不一樣,你好多天沒沾一顆飯了。這一大碗幹飯脹下肚,不脹死你,肚子也要痛幾天!
人們正麵麵相覷,小月突然哭喊了一聲,說,你們不曉得,就在上個月,有個大哥哥,姓沈,是察哈爾省來的……那時我們也不懂,就讓他吃了三鬥碗硬幹飯,還嫌餓,結果半夜時腸胃就絞起絞起痛,痛得在地上亂滾……我們連夜點起燈籠火把,把他朝利州送,半路上,他就咽氣了……我對不起人家沈大哥嗬……真是對不起沈大哥嗬!
溥平呆立了一會兒,一瘸一拐,搖搖晃晃爬樓梯回房。一會兒,他聽見了樓板響,門吱地一聲開了。朦朧中看見是小月端著托盤進來了。她把托盤放在小桌子上,點燃了“亮油壺”——那是川人用的一種菜油燈,燃起來有一股奇妙的炒菜香味。
房間被橘色的光照亮。溥平看著小月發紅的眼圈,很想說點什麼,嘴唇動了動。小月冷冷瞪了溥平一眼,輕輕說,廚房正忙,晚點才得空燒水燙腳。說完輕輕帶上門,走了。
托盤裏是滿滿一海碗冬莧菜稀粥,一小碟紅豆腐乳,一小碟泡菜。菜的翠綠已經融化在稀粥之中,釅稠而流動,充滿質感。溥平小心喝上一口,口腔立刻充滿了菜香米香。粉色的泡蘿卜,脆鮮爽口,紅豆腐乳帶點辣味,刺激味蕾。呼呼地他聽見自己喝稀粥的聲音很響,僅僅一小會兒,一隻大海碗像舔過一樣幹淨。
他抿抿嘴唇,對著空碗發愣:我吃過飯了?好像沒有吃嗬,饑餓的感覺並沒有消失。但胃部的疼痛感消失了,腸子咕嚕咕嚕如禮炮鳴響,好像在熱烈歡迎鮮菜粥進駐消化道。嘴唇上的菜飯味,額頭沁出的汗水可以作證,我確實吃過了,把一海碗菜粥喝個精光。真棒!他握緊拳頭,覺得渾身都有力量了。 疲倦的感覺突然襲來,他幾乎頭還沒挨著枕頭就睡著了。
他夢中似在北海滑冰,冰雪突然融化,把腳丫子粘得牢牢的,他狠命撕扯,夢境消失,而腳上確實有感覺——他費了好大力氣撐開沉重的眼皮,眼前的情景讓他驚呆了。
在“亮油壺”的橘黃色光圈中,小月正抱著他的左腳,小心翼翼地用針挑著血泡。他的右腳泡在洗腳盆裏。盆裏的溫水散發出濃鬱的中草藥香,像有許多隻小手在輕輕搔癢,細細摩挲著勞苦功高的腳。一股股熱流緩緩從腳下漫上來,讓渾身的血脈舒張,經絡暢通,連五髒六腑都覺得無比熨帖。溥平不敢動,也不敢吭聲,他生怕稍有動靜,小月的銀針就會刺錯了地方。他眯縫著眼睛,觀看四周。
不知什麼時候,這間小房已經睡滿了人。同室客人鼾聲如雷,南北呼應,左右唱和。也不知什麼時候,自己被小月拖來橫擔在床上,脫下了拴了繩子的破布鞋……
“亮油壺”的橘黃色光圈中,小月是如此之美!那一雙黑眼睛的瞳仁中映著很小一粒光,像墜入深潭的小星星在閃爍。隨著她的動作,腳下的腫脹感在消失,渾身都變得輕鬆了。
一股熱辣辣的液體從溥平喉頭湧出,直衝鼻腔,從眼角湧出來。他想起病危的老父親說,亡國奴的滋味不好受嗬!你跑吧,跑到日本飛機炸不著的地方,好好學一身本事,救我們的中國嗬。剛葬下老父親,老母親送小兒子出發,臨走的前一夜,把每件衣服上的紐扣又釘了一遍,一邊抽泣一邊說,出了門,啥事都難,可憐我這從沒出過遠門的兒嗬!
從北平出發,輾轉數省,遇到過日本憲兵盤查,目睹過被燒成一片焦土的城鎮。過山西,在黃土崖上翻了車,從死人堆中撿了一條命。在黃河渡口挨了轟炸,從橫飛的血肉中找回了自己的魂。大半年裏,“八千裏路雲和月”,幾乎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緊張,疲憊,饑餓,驚恐,失望,痛苦……現在,躺在這軟和的床上,簡直像是在做夢!
雙腳上的血泡全被清理幹淨,敷了膏藥纏上了紗布。溥平趕快閉上眼睛,佯裝熟睡。小月先把溥平的雙腿抱起來,讓其蜷曲著,順勢放上床。然後從後麵摟著溥平的腰,把他拖向枕頭一方。這時,溥平側著的臉正貼著小月富有彈性的胸脯,少女身體特有的氣息差點令他眩暈。那一瞬間,非常短暫,卻讓他的心震顫。
小月輕輕埋怨說,睡得好死嗬,硬是跟死人一樣!給他蓋上薄被子,吹滅了“亮油壺”,端著洗腳盆出門了……
在葭萌客棧住了三天,溥平腳上的血泡完全消失了。小月給他換最後一次藥時,好像還在生氣。她推開門,也不呼名道姓,隻是命令:喂,換藥!
她不拿正眼看溥平,低頭做她的。溥平終於鼓起勇氣,囁嚅道:對不起……
她愣了一下,拿好看的黑眼睛狠狠瞪了溥平一眼。溥平不禁嚇得一哆嗦。
這一哆嗦把她的佯怒揭穿了。小月緊繃的嘴角突然憋不住,閃過一絲微笑,趕快用手背掩住。為了保持那份矜持,她故意繃著臉,把嘴撅得高高的。
溥平已經看清了小月轉瞬即逝的那一笑,謝謝你了,小月。
哪個要你謝嗬!小月嗔道,又瞪了他一眼。他回頭看到,自己那雙破布鞋已經洗淨補好,幾件髒衣服也洗幹淨了,正晾在樓台欄杆上,不由想起一句聽來的諺語,“到了昭化,不想爹媽”。
嘉陵江從秦嶺流出來的時候,水很清純。在昭化城北橘柏渡跟來自岷山的白龍江彙合,形成一片寬闊的江麵。當年橘柏渡相當熱鬧。碼頭上總是泊著上百條大大小小的船,不時有號子聲拖著上水船犁開波浪,艱難逆行。溥平望著那些“腳蹬石頭嘴啃沙”的纖夫,心頭陣陣發熱。那時,嘉陵江好忙好累哦!
如今,鐵路通了,高速公路通了。嘉陵江也退休了。幾條打魚船劃過之後,碧綠的江水平滑如鏡,偶爾有一群群白鷺啄破鏡麵,翻飛嬉戲。還有三三兩兩幾個人,在河灘上尋找奇石寶物。據說,有人撈到過秦代的殘劍,漢代的銅鏡,唐代的錢幣。教授對著江水冥想,被江水吞沒的那一部《全唐詩》能浮起來才是奇跡。
教授的相機鏡頭對準了江灘上那些突兀的大小石頭,不停地摁動快門。
都進入洗衣機時代了,哪還有人到江邊來洗衣物?大大小小的石頭已經寂寞好多年了。
哪一塊是小月洗衣的“搗衣石”?記憶中,那一塊石頭,圓圓的,有些扁平,像一隻“石鼓”。那時,昭化接待了多少客人?從早到晚,總有上百個大姑娘小媳婦在江邊一字排開洗衣,棒槌聲一片。
不知不覺地,小月深深吸引了她。他喜歡看小月把一床床被單晾曬在竹竿上,幾十床被單晾曬得幹幹爽爽,總帶著陽光的香氣。他尾隨小月到江邊,幫小月擰幹洗淨的被單,在嘻嘻哈哈中,齊心協力把洗淨的被單一條一條地擰成大麻花。
由於溥平的報信,十幾名困在山中的師生得救了。馮老師被挑腳漢用滑竿抬到客棧,發燒昏迷了四五天。待他一醒來就開始大呼小叫——他視為生命的宋刻版《全唐詩》丟了!
客棧柳老板仔細分析,是丟在路上了。近百裏路摸黑走,山路,水路,過橋。坐船,抬滑竿的急著趕路,盡快把高燒不止的馮老師送到縣城,哪裏顧得上他懷中抱著什麼。抬滑竿的漢子願意順著原路去找,柳老板說,找到了重重賞你!眾人正在議論,馮老師也擠過來說,我要去,我非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