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兒,建東真是動了自殺念頭的,他想借值班的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一頭撞死在“金魚缸”旁。五天五夜了,審訊人員在對建東連續實施“疲勞摧殘”之後,見他仍然緘口不言,於是便改變策略,開始有側重地向建東提示林祥對他的指證。對此,建東嗤之以鼻。直至審訊人員說出了“三洞橋事件”,說出了“神仙”,建東才知道,他早已被林祥出賣了。

建東絕望了。這些天在這“生不如死”的看守所裏苦熬,他不就指望重獲自由嗎,如果林祥的行為確屬行賄的話,那麼他將會承擔受賄的罪名,等待他的將是更漫長的同樣是“生不如死”的監獄的煎熬,要命的是,他今年已是五十歲的人了。

他嘲笑自己,在人世間摸爬滾打了半個世紀,可最後卻連人的好壞都分不清楚。比如林祥,比如劉三,比如那個拾包的人。他懷疑這人與人之間究竟有無情分可言。他每每對人真誠地付出,而得到的大都是冷漠與背叛。他枉自擁有兩所大學的文憑,研究了多年的曆史,創作了許多文學作品,並且還煞有介事地無數次登上眾人矚目的講台,繪聲繪色地講解道德與人生。

建東啊建東,你他媽的這一輩子!

五十而知天命,建東覺得自己命該如此了結了,他承認自己做人的失敗,他已經沒有勇氣和臉麵繼續活在人世間,他真的想死。現在就去死,可是,他最後的這點希求此刻都讓劉三給破滅了。建東捂著被子,咬著牙,無聲哭泣。

驀地,他感覺有人摸他的額頭,並輕輕掀開他的被子,接著有一張涼浸浸的毛巾在擦拭他的臉。他睜開眼,看見劉三正望著他,眼裏滿含同情。

建東從鋪上坐起來,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倆人不禁相擁而泣。

“5、6、7、8……”

建東繼續踱著方步,腦海裏不斷閃現這些天發生的事。他知道,能夠從審訊人員的“疲勞摧殘”中死裏逃生,他多虧了倉裏人的幫助;那天晚上僥幸走出自殺的陰影,他感謝劉三的友情。

這不,劉三笑嘻嘻地在裏倉向他招手了。

裏倉,一場由犯人們導演的“蟲豸大戰”即將開始。

有犯人將一隻土狗兒(一種在牆腳的泥灰裏生存的蟲豸,約指頭般大小)和一隻黑螞蟻同時放進那隻透明的塑料瓶,蓋上瓶蓋。那土狗兒和黑螞蟻先是在封閉的瓶裏焦躁地左衝右突,一會兒,便因瓶裏空氣的稀薄而癱軟瓶底。

老大用針尖在瓶子的側麵刺出了兩隻小孔,馬上,那隻土狗兒和黑螞蟻迅速地各霸一孔,貪婪呼吸。

劉三又放進去五隻黑螞蟻。

五隻黑螞蟻開始在瓶底自由自在地爬來爬去。一會兒,好像意識到危險逼近,它們馬上聚攏一起,喁喁私語似的,隨後便一齊快步向土狗兒爬去,頃刻間貼近,並分別在土狗兒身上各個部位使勁叮咬,土狗兒迫不得已離開那有空氣流動的孔,奮力蹬打叮咬黑螞蟻。

犯人們“嗬嗬”地大叫著,有人高喊:“土狗兒雄起!土狗兒雄起!”

最先進瓶的那隻黑螞蟻也離開那孔,爬過來參戰,它叮咬住了土狗兒的眼睛。

土狗兒開始翻背仰身,手腳顫抖,一會兒便無聲無息。

六隻黑螞蟻幾乎同時撤離,有兩隻已經悄悄地向那小孔移動,慢慢接近,把頭貼上去。

此時,瓶底剩下的那四隻黑螞蟻兵分兩路,兩隻一組地開始向占據小孔的那兩隻黑螞蟻襲擊,頃刻,那六隻黑螞蟻相繼跌入瓶底,相互叮咬成一團。

稍後,瓶底留下了四隻黑螞蟻殘缺不全的屍體。

兩隻勝利了的黑螞蟻精疲力盡地向各自麵前的小孔爬去。

犯人們發出一陣陣歡呼聲。

不知為什麼,建東的雙眼有些濕潤,他看看劉三,劉三也正望著他。建東對劉三很感激地笑笑,他覺得,他現在開始理解劉三、林祥和那位拾包人的所作所為了。

十

明天是老大的大限之日,清晨,當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將被押赴刑場槍斃。

犯人們說每年的6月27日和9月27日是殺死刑犯的日子。

晚飯前,管教打開4號倉室的外倉門,送進十瓶啤酒,幾盤肉菜,還有一些炒花生、胡豆、瓜子什麼的吃食,並安排全倉的犯人陪老大喝酒、吃菜。許久沒見著如此豐盛的酒菜了,老大拖著腳鐐手銬站起身,向管教致謝。管教說,你還有什麼要求盡管說,我們盡量滿足你。老大說能給我卸去腳鐐手銬嗎,讓我最後和弟兄們輕鬆地吃喝一頓。老大說這話的時候,全倉的犯人都期待地望著管教,希望他能開恩。自被判處死刑那天起,這腳鐐手銬一直纏住老大,從未鬆動過。吃喝拉撒,都很不方便,特別是睡覺,抱著一大堆鐵鏈,手又被銬,無論如何是睡不踏實的。冬天的夜晚,被窩裏從來沒有暖和過。聽了老大的要求,管教的臉一下子陰雲密布,他說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說盡量滿足你的要求是指盡量滿足你今晚吃喝要求。老大說那就請再給我們幾瓶啤酒吧。管教說,酒是限量的,隻有這麼多。他一邊說,一邊走出外倉,把門鎖下得很響,離開倉門時,對著風口罵了一句:“什麼東西!”

看著呆愣鋪上的老大,劉三連忙戳戳建東的後腰,兩人一起站起來開瓶斟酒,無論如何,今晚都該讓老大高興高興,這是劉三和建東共同的想法。

劉三端起酒杯,邀約建東一起向老大敬酒,說是首先代表道上的兄弟敬老大一杯。

老大是真資格的道上兄長,他犯的案是黑社會組織罪和故意殺人罪。為了爭奪河裏的砂石開采權,指揮兄弟們大開殺戒,在追殺對手的過程中,他母親聞訊趕到,跟在他身後拚命地叫喊:“兒哪,你不要殺人!”並用身子護住了那對手。見此情景,兄弟們均畏縮不前,全都傻望著他。他給母親跪下了,他說母親你請讓開吧,我這些兄弟們已經犯下死罪了,我有何麵目自己求生。說完這話,他一掌掀開母親,然後舉刀便向對手砍去。在體育場公審他們的那一天,他和二十一個兄弟一字兒站在主席台側,一會兒,他看見體育場一角出現了騷動,接著便傳過來一個女人悲愴的聲音:“兒啊,你不要殺人!”隨後,他看見了披頭散發的母親,他知道,他母親因他而瘋了。為了掩飾自己的悲哀,他抬眼望著體育場的天空,竭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憋急了,他就怪聲怪氣地笑上幾聲,邊笑邊說:“這下好了,這世上無牽無掛了。”

劉三細心,知道如何與這很快就要走到盡頭的人說話,他給老大送上滿杯酒,語調自豪地說:人活世上,為吃為穿為條毬,這三樣東西我和大哥都品嚐了,這輩子也不冤枉了。大哥你先我一步慢慢走著,我劉三隨後立馬跟來。從今兒起,你就有二十二個兄弟了。劉三一席話把老大的臉說得陽光燦爛,老大說建東你可要把劉三看好嘞,劉三是死不得的,劉三死了,誰給阿秀敲核桃呀?誰給阿秀種核桃呀?來,我和建東敬你與阿秀一杯。建東同老大、劉三逐一碰杯,他發現,他倆的眼圈紅了,道上兄弟的稱謂讓他們很動感情。

夜已經很深了,有絲絲縷縷的月光泄進外倉,從裏倉向外張望,外麵的世界若明若暗的朦朧。倉裏其他犯人陸續睡去了,今夜,他們的心情都很複雜,既慶幸自己的活命,又痛惜明天老大的死亡。

劉三的臉喝得通紅,說話也有些結巴了,他搖晃著身子,張羅著給老大打鋪,他說老大你打個盹吧,這是你在人世上最後的瞌睡了,這最後的瞌睡,就讓我來給你暖暖被窩。見劉三如此說,老大感動得熱淚盈眶,他伸直腰,伸出戴著手銬的雙手,一把拉住劉三,斷斷續續地說:劉三啊劉三,大哥真是沒有錯看你,打你進倉,哥就看出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哥現在很後悔,後悔不該讓你吃那頓教訓。說罷,放聲大哭,劉三跪在鋪上,已是滿麵淚水,他抱住老大說,哥啊,我舍不得你走。

建東用雙手分別按捺住自己的太陽穴,以按捺住自己的心酸。

老大把嘴湊近劉三耳邊,悄悄對劉三說:“別鬆手,把我抱緊一點,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離此不遠的雞鳴山上的山洞裏,有人藏了50萬元現金在洞口左側的地底。那是這倉裏的前一個死刑犯臨死前告訴我的,他也是聽他的前一個死刑犯臨死前講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事到如今,哥也就違規給你說了,按理,這秘密隻能是死刑犯對死刑犯說。”劉三再次失聲慟哭,他捶打著老大的後背說:“哥啊,我現在啥都不要,隻要你這哥。”

建東也忍不住了,他對老大和劉三說,我不會喝酒和敬酒,就給你們講個故事助興吧,讓大家高興高興。他說莊子的妻子死了,他的好友惠施來吊喪,看見莊子蓬頭赤腳坐在棺材上,一邊敲著瓦盆,一邊唱著歌。惠施很生氣地對莊子說:“你妻子同你結發相居了這麼多年,給你生兒育女,現在她死了,你不悲不哭就夠了,還要敲敲唱唱,這不是太過分了嗎?”這時,莊子對他說:“你說錯了,我妻子剛死時,我怎會不悲哀呢?可是現在我想通了。其實啊,一個人本來就無生命,非但沒有生命,連形狀也沒有;非但沒有形狀,連氣也沒有。人原來不過混雜在渾沌迷茫之中,慢慢產生了氣,氣又聚成了人形,人形又變成了生命;現在人死了,隻不過是恢複了原來的樣子罷了,這就像春夏秋冬四季循環一樣。現在我妻子不過是寢於天地之間,我要是還在旁邊嚎啕大哭,那就是太不通達於天命了,所以我不哭了。”

聽了這故事,老大和劉三相互對視著,羞澀地笑了,老大要敬建東一杯酒,他對建東說:“我信你的話,勞我者生,息我者死。明天我死了,隻不過換了一種休養生息的方式而已。衝著這樣的人生結局,我和劉三兄弟敬你一杯,也順便謝謝你這些天對我們的教誨。”

天麻麻亮的時候,建東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和莊子一起,皂衣羅裙,高髻飄帶地作逍遙遊。浩浩長空中,他看見了淩風翱翔的大鵬,看見了飛舞於彩雲間的列子,他對莊子說,他好羨慕他們如此的自由。莊子告訴他,大鵬展翅是借助了長風鼓翼;列子飛舞也倚仗了風的托舉。這算不上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自由是不依賴於任何外部條件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這才是人精神上的絕對自由。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

夢醒,建東十分詫異,這些天腦子裏怎麼全是裝的老子和莊周的思想。以前,他可是標準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孔孟之徒啊。

天大亮,老大已穿戴齊整,正襟危坐於鋪上,靜候法警前來捆綁他押赴刑場槍決。建東為老大慶幸,馬上,老大就要卸去身上那沉重的腳鐐手銬了。

十一

周星透過風口,癡癡地望著看守所院壩裏的那棵核桃樹的根部,等候晚餐。

現在,周星最大的願望就是吃上一碗由阿秀親自掌勺的回鍋肉,那種帶皮的,半肥瘦的,被爆得起燈盞窩的油浸浸的回鍋肉。最好再放點青椒或者蒜苗。當然,以前,他們仨是經常在一起享受這回鍋肉的。

現在卻隻有回味的份。

周星盼吃飯,但又怕吃飯。饑餓的時候,肚子裏好像有隻手向上伸著,渴望抓補點什麼,但每每端起飯碗,心裏則更加難受,直往外冒酸水。飯是陳米,菜是白菜,煮也好、炒也好、燒也好,就這麼一盆連菜帶湯的白菜。湯麵上,飄著幾星油花,倉裏人都叫它“水上漂”。每次吃飯,周星都想有點泡菜下飯,倉裏人說:“你做夢吧,說不定還夢得見你老幹爹、老幹媽(豆豉)呢。”

周星強迫自己吃飯,並且盡量想辦法讓自己多吃一點。那辦法即是在每頓飯前,他都癡癡地望那棵核桃樹的根部,望那根部上遍布的新疤老節,想自己苦難的童年。

那時候,無爹無娘的他,有米飯吃麼?有菜湯喝麼?

於是,他便有了胃口。

人啊,真他媽是個核桃性子,得不斷地捶打才行!就像這棵核桃樹,年年都得經受人們無數次打擊,然後才有今天的樹大根深,枝繁葉茂。

想到這些天發生的事,周星很高興。一切都按照他鋪排的程序進行著。要是不出漏子的話,三哥明天就會脫離苦海,回到山裏去了,回到阿秀的身邊去了。

周星是那麼希望劉三能夠出去,回到阿秀身邊。進倉以來,周星是那麼想見劉三一麵,但他又怕見到劉三,並且千方百計地躲避著劉三。他知道劉三就關押在他斜對麵的四號倉室,並且想象得出他是怎樣焦灼地牽掛自己,但他們不能見麵,這樣會打亂他的計劃。那天在三洞橋被抓後,他先於劉三蘇醒,於是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古腦兒對公安全“吐”了。他把事情全說到自己頭上,把劉三說成了個不相幹的人。說他在三洞橋上,趁報案人在橋頭解大便的時候,搶了報案人的摩托,剛騎出不遠,便遇見一個想搭乘“摩的”的人,於是他便順路“撿”了那客,接著就被公安追捕,然後他一個急刹便跌昏了過去。至於那個不認識的搭乘者,他就不關心了。以後每次提審,無論那些公安怎樣變換審訊方式,他都這樣說。以至公安方麵基本采信了周星的供述,隻是從程序上還要簡單地訊問一下搭他摩托的那人,如果那人也是這樣說的,就可以放他回家了。

周星估計自己被判決後,大約要坐七八年牢。七八年算什麼,他今年才十八歲,而三哥已經二十多歲的人了,反正他周星也是無家可歸,監裏監外同樣“晃蕩”。

想起出事那天他對自己下一步歸宿的認真琢磨,周星不禁為自己的幼稚啞然失笑。自古以來,人算便不如神算,神算則不如天算,那天中午,他和三哥在酒桌上籌劃了那麼久,晚上,他獨自對著三洞橋下的波光和水流冥想了那麼久,結果,那公安“啪”地幾聲槍響便輕易地擊碎了那些籌劃和冥想,類似這種身不由己,周星以前也經曆了多次。為此,他喜歡唱《人在風中》這首歌,三哥和阿秀都說他唱得好,唱出了他心裏的不可名狀與無可奈何。

周星盼望今天快點過去,明天早點到來。明天,三哥隻需要向審訊人員說明自己隻是一個搭乘摩托的過路客,其它的事皆一概不知,他就“解放”了。

但三哥知道他的計謀嗎?會這樣說嗎?

周星心裏突然緊張起來,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明天早晨以前,他必須想方設法地把自己編排的話兒帶給劉三。

可怎麼帶給他呢,麵對身前堅固的鐵門,看看對麵哨樓上荷槍巡邏的武警,周星的頭上冒出了冷汗。

晚餐的哨音響了,今天是吃“國標肉”,那是看守所配給犯人的肉菜,每月隻有兩次。同“水上漂”相比,那漂在菜湯上的油花會變成白生生的肥肉渣,這可是犯人們日思夜想的好夥食呀。

一直等待著晚餐的周星此刻卻沒有一點食欲。

十二

月上中天,銀白色的清輝灑在看守所院壩裏那棵核桃樹上,透過斑駁的樹影,星星點點閃亮在地。

湊近風口,劉三向建東講起了阿秀、講起了周星。

建東認真地傾聽著,不時點著頭,用手拍拍劉三的手臂。

劉三問建東:你是文化人,你能否把我們這些事寫出來,讓我們對自己也有個交待。建東說好啊,我們每個人在這世上走一遭,都應該對自己有個交待。

這話顯然觸及到他們各自的心事,一時間,他倆都沒有言語。

起風了。院壩裏,斑駁的樹影在銀白色月光的背景下開始微微擺動,天地間好像又在輕輕搖晃。

如恍如惚,劉三和建東猶在夢中。

突然,一陣嘶啞的歌聲在看守所寂靜的夜空中唱響:

在離天很近的地方

總有一雙眼睛在守望

它有著森林絢麗的夢想

它有著大海碧波的光芒

劉三一把抓住建東的手,他激動得語不成調:是周星在唱。

相鄰的倉室發出些響動,但隨即又鴉雀無聲。要知道,看守所裏的夜間是強迫靜謐的,特別嚴禁唱歌。

歌聲在繼續:

到底是誰的呼喚

那樣真真切切

到底是誰的心靈

那樣尋尋覓覓

歌聲帶著哭音了。鄰近的倉室,有人開始抽泣,接著,又有人嚎啕大哭起來。

院壩裏傳來看守所的管教們急速奔跑的腳步聲。

借助電視監控器,看守所的高音喇叭開始指揮和下達命令:九號監室6號嫌犯,站起來。

東南西北四麵的探照燈一齊亮了,賊亮的燈光直射九號監室。

哨樓平台上的警犬開始狂叫,並焦躁不安地在平台上來回奔跑。

武警守衛們迅速集結,大聲報數,響亮地拉動著槍栓。

騷動中出現了片刻的寧靜。

“報告管教,我夢見阿秀了。”那是周星用力在吼。

劉三心裏一驚,他知道,周星在冒著極大的風險向他傳遞信息,他站起身,沒有意識到自己死死地抓住建東的手,凝神傾聽。

管教威嚴的聲音傳過來:“你他媽住嘴。”

“阿秀說,你隻是搭了別人的‘摩的’。”

管教怒吼了:“我叫你住嘴。”

“阿秀說,你莫管別人的事。”

“啪”地,一記響亮的耳光聲。

“阿秀說,你要早點回家。”

“6號嫌犯下床,立正,前進兩步,跪下去!”

劉三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臉上熱淚滾滾。

十三

“劉三,收拾東西。”管教打開倉門,表情嚴厲。

劉三疑惑地望著管教,不知所措。

全倉的人都緊張地望著管教。

看守所裏,“收拾東西”這句話一般包含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意思,一種是收拾東西回家,那是犯人們最高興的事;另一種是收拾東西轉倉或者轉監,那是犯人們最痛苦的事。

那管教笑了,聲音一下子變得很柔和:“回家。”

“嗬喲。”四號倉室沸騰了,所有的人都歡呼起來。圍著劉三,逐一向他握手告別。

建東默默地幫劉三收拾行李,悄悄地把自己最好的一件絲棉T恤打進劉三的被褥。

夾帶著劉三的行李,建東送劉三走出倉門。

劉三轉身,向四號倉室的全體人員深深鞠躬,倉門和風口處,有十幾雙手在向他用力揮動。

昨夜一場暴雨,把天地間衝洗得幹幹淨淨,劉三站在院壩裏,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雨過天晴,那核桃樹上的枝葉愈發青翠。一夜之間,那枝葉下的核桃好像又長大了許多。

有女人在大門外驚風火扯地喊著劉三,那聲音焦急中帶著喜悅,劉三回頭,他看見了阿秀,在看守所敞開的大門外,阿秀正向他跑來。

劉三快步迎上去。

眼前,即是看守所大門的門坎了,跨過這道門坎,他便不能回轉這看守所的倉室了。此刻,劉三的腳步開始遲緩,慢慢地,他止住步,回轉身子,定定地望著不遠處那九號倉室,不知為什麼,那九號倉室的鐵門敞開著。

就在這時,兩名管教抬著一副擔架從九號倉室裏一前一後地挪出,向院壩裏側的醫務室走去,劉三看見了,睡在擔架上的那人是周星!

劉三把手中的行李一丟,快步向那擔架奔去,口裏高喊著:“兄弟。”

“兄弟”的呼喚聲在看守所的院壩裏經久不息。

一縷陽光透過雲層,斜斜地照在核桃樹的一椏枝葉上,給那椏枝葉鍍上了縷縷金黃。枝葉間,有幾隻核桃悄悄集聚在一堆,像是在咕噥著什麼。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