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又笑了：“你怕沒有資格。在這裏隻有四種人可以免吃：一種是有錢人，他可以給弟兄們帶來一些實際的好處；一種是有文化的人，他可以教大家一些知識；另外兩種，就分別是老人和孩子，理應關照。”
劉三點著頭：“知道了。但是，你最好還是免了我。”
“為什麼？”老大收斂住笑容。
“我怕你今後會後悔。”
“就是後悔，今天也要讓你吃這頓教訓。”
老大光著腳板，一下子從鋪沿跳到地上，弄得身上的腳鐐手銬嘩嘩直響：“為這事我經常後悔。但這是規矩，你懂嗎？這是規矩，規矩。你今後或許要當這倉裏的老大，在這裏我先提醒你，任何時候，任何地方，老大是老大，規矩是規矩。”
眾犯人歡呼，他們一齊把老大重新扶上鋪。
“照老規矩辦吧。十片回鍋肉。”老大朝打手揮揮手。
老犯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劉三木然不動。
剛才為劉三背誦“監規”的打手轉身與劉三麵對麵，長手長腳地比劉三高出許多。他對著劉三，靜默片刻，長吸口氣，接著掄起手裏的膠底布鞋使勁向劉三的左邊麵頰扇去。劉三突然縮緊身子，輕巧地一個下蹲，借助對方身子扭轉的力量，傾斜左肩，一下扛起對方的屁股，眼明手快地抓住對方胡亂揮舞的雙手，立起身後，迅速旋轉兩轉，對著老大驚愕的臉，將肩上尖叫著的打手用力擲了過去。
倉室裏一片混亂。
劉三走出裏倉，把頭湊近外倉的風口，看院壩裏的核桃樹，剛才入所的時候，一大片綠色使他的眼睛一亮，他看見看守所的院壩裏有一棵阿秀家那般大小的核桃樹。那樹的枝頭上，核桃絲已經拉長，那樹馬上就要結果、開花了。
可阿秀呢？周星呢？
一群老犯衝出來，七手八腳地把劉三拖進裏倉。
六
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三洞橋事件”，建東僥幸拾回了條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照理說應該慶幸，但建東心裏這幾天還老懸著不著底，好像感覺還有什麼事要發生。
張副書記對建東說：“受了驚嚇，去醫生那裏看看吧。”
林祥對建東說：“我陪你去找‘神仙’吧，這感覺不好。”
“神仙”這樣對建東說：“你已經免去了殺身之禍，接下來要過的坎是牢獄之災。”建東不置可否，一旁的林祥卻很緊張，忙問“神仙”怎麼個消災法。“神仙”眨眨眼睛，林祥立即送上2000元錢，於是“神仙”很詭秘地把嘴附在林祥和建東耳邊……
傍晚，羊西線商業夜市。建東和林祥開著車至人群稠密處，趁人不備，將車裏的一個包悄悄丟在地上，然後按照“神仙”迅速離開、不準回頭的指示，要掉頭離開。那包裏裝的是一件新買的黑色棉毛衫和12元人民幣，“神仙”說這叫“晦氣轉移法”，無論誰撿起了這包，附在建東身上的災禍就自然轉移了。建東當即說這不是損人利己嗎？“神仙”回答說那撿包人自有撿包人的命，與你毫無關係。建東默然。
但此刻建東不願意離開了，他心裏羞愧得慌。他覺得這樣一走實在有悖於自己做人的原則，且有傷天害理之嫌。如果真是自己的災難的話，不應該轉嫁他人，至少不應該以這種很“陰”的方式轉嫁他人。借助倒車鏡，他看見一位打工仔模樣的中年人很麻利地撿起那包，並且已經將包藏在自己的腋下，左顧右看著要離開。建東趕忙叫林祥停車。林祥說老板你千萬別做傻事，那“神仙”算命真的算得很準。建東說你再不停車我就跳車了，說著就要拉開車門，林祥無可奈何，急踩刹車，歎息間，建東已向那撿包人飛奔而去。
建東讀過許多關於“路不拾遺”的書，每天晚飯後，他還喜歡看四川電視台“6.30”新聞現場節目，節目裏也有許多“拾金不昧”的故事。但他今天親曆的故事就沒有那麼動聽了。那打工仔一口咬定那包是他的，並且顯示出誓死捍衛那個包的決心。建東對他說，這包是黴包，它會帶給你黴運。那人便罵，那你滾遠點嘛，遠離我們這些黴人和黴運噻。建東說他願意用雙倍的價錢買回那包，這話反惹得一旁的圍觀者哄笑，都說是人模狗樣的建東詐騙打工仔，有人摩拳擦掌，吼叫著要揍建東，有人摸索出手機，準備撥打“110”報警。危急時分，林祥及時開車前來解圍，才使得建東得以脫身，忙亂中，他的腰部被人踹了幾腳，轎車的後蓋也留下了幾道很深的劃痕。
回家的路上，建東一直沉默著，林祥自然也就沒有言語，兩人分手時，林祥對建東說：“老板，我們已經很盡力了。”建東搖搖頭，苦笑著說：“大家都好自為之吧。”
第二天，林祥被公安機關以“涉嫌行賄罪”刑事拘留。
次日晚，建東在家裏被市檢察院反貪局偵查人員帶走。
七
春夜，正是這座城市流光溢彩、燈紅酒綠的時辰，建東坐在與外界完全隔離的審訊室裏，盯著自己的腳尖，沉默不語。他不願相信，他會以一個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坐在這特製的方方正正的獨凳上，接受這些神情嚴峻的審訊人員的審訊。就在幾天前，他還同市委、政府有關部門的領導一起到這裏慰問他們，同他們座談，聯歡。酒席上，他們在杯觥交錯中稱兄道弟，氣氛十分親切和熱烈，與眼前的冷峻形成強烈的反差。眼前，莫非是在夢中麼？建東苦笑，用眼睛丈量著他和審訊者之間的不足三米的物理距離，心裏想：這世間難道真有那麼一張看不見、摸不著的法網，橫亙在熟悉與不熟悉的人之中，使人與人之間的心理距離一夜間竟相隔如此遙遠。
建東無論如何不會認為自己是一個罪犯，他覺得罪犯的樣子應該是相貌委瑣、心理陰暗、整天就琢磨著幹那殺人、搶劫、偷盜、強奸等傷天害理事的人。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是罪犯呢？是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閑暇時，建東喜歡和朋友們打打麻將，高高興興地玩樂一番。盡管妻子、女兒對此有些想法，但他覺得沒什麼。這座城市有多少人不打麻將呀，有一個著名的段子，說是國家總理有一次乘飛機路過成都上空，聽見機翼下“麻聲”一片，於是他知道，成都到了。
說到過失，他無非就是收受了林祥的幾筆錢，而這錢都是林祥心甘情願地送給他的，每一次他都予以拒絕，但林祥呢，每一次都不容他拒絕。況且，這錢他一點兒沒有亂用，全給女兒出國留學花費了，他小時候家裏窮，吃了上頓無下頓，讀大學了，身上蓋的、身下墊的，都還靠學校補助。那時候，他就發誓從今往後，不再讓自己的兒女重複他那條艱難的求學求生之路，女兒天資聰慧，把學習當做自己人生的最大快樂。她應該受到比他更良好的教育。
夜深了，審訊人員對建東的緘默很憤怒，嘴裏開始吐出一些惡言穢語，並嚴厲地告知建東：今晚的訊問是看在你是領導幹部的份上，給你提供的一個自首的機會，如果在明日上午九時以前你還是保持沉默，那麼，你將被刑事拘留。
建東依然沉默不語。
他既然認定自己不是一個罪犯，就相信自己不會作為一個囚犯被刑拘，就算林祥那事有什麼牽掛，也不至於被牽進牢房。何況，他心裏對林祥的為人很有底。林祥進檢察院之前，曾經給他打過一次電話，他說他給建東的錢純粹是出於私人感情，不帶其它因素。當建東在電話裏叮囑林祥多多保重之際，林祥哽咽了，他說老板你放心，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會說出你，說出我給你的那些錢。
審訊人員給建東遞來紙筆，他說你實在不想說話，可以寫字，可以寫下你的犯罪事實交給我們，這同我們訊問你是一樣的性質，都算是你自首立功的情節。建東接過紙筆，皺皺眉頭，他想起了許多香港警匪片中常用的那個詞：呈堂證供。
天亮了，審訊人員打開了幾扇一夜緊閉的窗，頃刻，一股股乳白色的涼意從窗外浸漫進來，空氣清新而濕潤。建東抬頭向窗外望去，目光所及的地方，有農家門前的竹林在微風中搖曳，一忽兒，又有大人和孩子的吆喝響起，緊接著，從竹林裏攆出幾聲狗吠，幾聲雞鳴。
一牆之隔，外麵的世界多好啊，平日裏，自己就生活在那世界，但卻總感覺這裏不順心，那裏不滿意，壓根兒就沒把那自由當回事。此刻建東知道該珍惜了，他希望刑事拘留不過是審訊人員威脅的話，他計劃上午九時回家簡單洗漱後，就去上班。昨天傍晚，他親自去為他的工作用車加滿了油，現在，他那輛尼桑正在他家的樓下靜臥著，等候主人出行。
今天，有許多事需要處理：任命因林祥被刑拘而空虛的職位人選；研究下半年全局工作計劃；給全體幹部職工上“職業道德”課……想到這裏，建東一下子來了精神，揉揉由於方凳無靠背而早已酸疼的腰，直起後背。
牆上時鍾指向上午八時，審訊人員最後訊問建東有無話說，建東搖搖頭。
先前遞給建東紙筆的那人取走了建東寫下的“呈堂證供”，認真看起來，看著看著，他笑了，隨即又狠狠地瞪了建東一眼。
“呈堂證供”上，建東用很漂亮的一手行書抄錄了南宋丞相文天祥的《遺言》：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作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上午九時，建東因涉嫌受賄罪被刑事拘留。
賡即，一副冰涼的手銬鎖住了建東的自由。
八
陽光直直地射在看守所院壩裏的那棵核桃樹上，把核核樹上的青枝綠葉曬得蔫蔫的，全然沒有了清晨那高揚舒展的姿態和青翠欲滴的感覺。
劉三把頭貼近風口，癡癡地望那樹，心裏開始可憐樹上那些個核桃了，他琢磨那些核桃籽該有指頭般大小了，說不定此刻正三個五個地蜷縮在枝葉間，竭力躲避著陽光的灼熱。
劉三喜歡核桃樹，是從喜歡阿秀開始的。那年核桃成熟的時候，他去阿秀家的門前偷核桃，結果被阿秀爸逮個正著，那會兒，憤怒的阿秀爸揮舞著打核桃的長竿，要把他像核桃一樣地打下樹來，正當他左躲右閃於核桃樹的枝椏間之際，一直站在核桃樹下的阿秀為他說話了，她對她爸說：“爸，別打了，你就罰他給我敲核桃吧。”
那會兒的阿秀，單純得像核桃樹椏尖上最嫩的那片綠葉兒，在陽光的照耀下，光閃閃、亮晶晶的，能夠讓人看清楚它舒展的筋脈和細密的紋路。家裏有核桃樹，阿秀自然喜歡吃核桃，但她卻不喜歡敲核桃。看著手中疙疙瘩瘩硬硬的核桃，正在長大的阿秀有時賭氣在想：誰要是能夠敲出一個完整的核桃，我就一定嫁給誰。要把一個皺皺巴巴的核桃敲出完整的果仁，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能夠揣摸透核桃曲曲折折的紋理的人，自然能夠揣摸透女孩兒家曲曲折折的心。
劉三很樂意受罰，自他幫阿秀敲核桃以後，慢慢地，敲核桃竟敲出了水平。無論是新鮮核桃或是幹核桃，無論是鐵核桃還是米核桃，劉三用兩根指頭輕輕拈起，先用刀錘粉碎桃尖，接著一邊嫻熟地轉動核桃，一邊輕輕敲擊桃殼，慢慢悠悠地，桃殼和桃仁居然全部分離，一個個完整的果仁赫然出現。在阿秀快樂的注視下，劉三小心翼翼地進行著每一道工序，眉宇間流露著對生硬核桃的百般嗬護。日複一日，劉三就這麼敲啊、敲啊，終於敲開了阿秀的心。由此，劉三很感謝核桃樹。
這時，他發現核桃樹的葉片兒很特別，其上下兩麵的色調相差無幾，都是綠油油的，不像榆樹、楊樹葉片兒那樣上綠、下白，綠白分明。他認為這種色調的上下一致性很好，很像他和阿秀耿直的德性。接著，他又發現核桃樹開花結果也不同於其它樹種，在孕育的季節，這樹先是拉扯出嫩綠的絲，繼而結出米粒大的籽，然後籽上再開出小小的花，最後是那花兒自行洇滅於果實的成長之中。他覺得這核桃先結果後開花的奇異過程很像周星做事的做派，悄然計劃，默默動作，無論成功或失敗，都一聲不吭，即便有了值得張揚和炫耀的業績，周星也隻是附合著他，咧嘴笑笑完事。然後把心裏的喜悅像那核桃籽上的小花一樣，自行洇滅於下次成功的孕育。劉三覺得，這核桃樹已經把他和阿秀、周星籠罩在一起，以至於在看守所這個被道上兄弟稱之為“人間地獄”的地方，隻要他把頭湊近風口看著那核桃樹，他就感到踏實，如同核桃樹抽絲一般，心裏很自然地牽扯出對阿秀和周星的縷縷柔情。
隻是這風口太小了，無論怎樣調整角度，都無法看清核桃樹的全貌。老大曾對他說過，這風口是用來派飯添菜的，不是給他看核桃樹的。
但劉三想阿秀、想周星。
阿秀家的那棵核桃樹結果了嗎？
周星能否通過倉裏的風口看見院壩裏的這棵核桃樹？
入倉以來，劉三尚未被提審，因此，他估計警方把審訊的重點放在周星身上了，其原因首先是被抓捕前，是周星手執摩托的龍頭，帶著他亡命狂奔；其次是周星麵惡，劉三麵善；更重要的是在他倆昏厥的過程中，周星先蘇醒。劉三不得不想，是不是在我沒蘇醒之前，他趁機把一切責任都攬了過去，那他該……
周星才十八歲啊，他長長的人生才剛剛起步，簡單一點說，他還沒嚐過女人，要是他這次有個閃失，那他去到陰間都要挨閻王爺的棍棒。溝裏人對未婚而夭折的男人都愛這麼說。
對周星的牽掛使劉三頭痛欲裂。他抱著頭，團身在風口下，這一刻，他覺得他和周星都很虛弱，就像兩個單獨生長在一根纖細的枝椏下的小不點核桃一樣，孤苦伶仃。
劉三的頭痛病是他爹娘給予的，準確地說，是劉三的親爹和後娘賜予的。劉三四歲的時候，他娘便病死了，習慣性地，劉三每到半夜就哭著找娘，開頭他爹還盡量哄他入睡。後來在他們父子倆的床上多了個女人後，他爹的態度便大變了，隻要劉三在半夜啼哭，他爹便立即把他踹下床去，偏偏劉三那時又是出奇地倔強，他爹越踹他就越哭，天長日久，便哭出了頭痛的病根，這些事，是劉三的外婆在他長大後告訴他的。“男人頭，女人腰”，這是人身上最金貴的東西啊，那是萬萬不能亂碰的。每次見到劉三，外婆都這樣囑咐他。
於是，成人了的劉三開始愛惜自己的頭。那天在三洞橋搶劫，要不是建東趁他不備用公文包猛砸他的頭，他是不會把他掀下河坡的。劉三覺得那人畢竟是個熱心腸，他也是為了幫助劉三才自動鑽進劉三和周星的圈套之中的。
周星也知道愛惜劉三的頭，每次劉三頭痛病發，周星總是默默地坐在他身邊，心疼地望著他，那愁眉苦臉的模樣是真為劉三難受。認識阿秀了，劉三頭痛的次數減少了，周星就對劉三說：“你多和阿秀在一起吧，外麵的事讓我去做。”
劉三牽掛周星，他發誓要找機會見周星一麵。
風口外，傳來陣陣手銬與腳鐐相碰撞的“叮當”聲，劉三不用起身便知道，那是其它倉裏的犯人違反了監規所受到的“加戴刑具”的懲罰。昨天，七號倉室的一個犯人因搶吃他人的飯菜而被戴上手銬和腳鐐，在管教的押解下，分別去看守所裏的三十二個倉室現身說法：“我違反了監規第九條，搶吃了他人的飯菜，請大家吸取我的教訓，遵守監規。”到他們四號倉室時，這個犯人的腳脖子都已經血肉模糊了。聽那管教說，他還沒有走完一半的倉室。
一會兒，那手銬和腳鐐相碰撞的“叮當”聲漸漸地遠了，但一個念頭卻在劉三腦海裏逐漸清晰：有意違反監規，戴著那手銬和腳鐐到全所的三十二個倉室去現身說法，說不定這樣能找著周星。
不再顧及頭痛，劉三從風口下起身，向裏倉走去，他要去找老大商量一下故意違反監規，然後去尋找周星的細節。
“咣當”，外倉的鐵門開了，劉三停住腳步，很自然地回頭張望，他看見一個新犯低著頭，跨上台階，走進倉室，他覺得那人有點眼熟：中等個，不胖不瘦，三七開的分頭，亮亮的前額。那新犯抬頭了，那新犯向著他微笑了，刹那間，劉三呆住了，那是被他和周星搶劫了摩托的人，那是被他和周星掀下河坡的人！
新犯是建東。
九
“1、2、3、4……”
順牆根豎著走，一共八步到裏倉，橫著走，僅六步就貼牆了。建東背著手，在外倉踱著方步，丈量著這間容納十幾名犯人吃飯、洗漱和活動的麵積。
除了通向裏倉和院壩的兩道鐵門，這外倉幾乎全部封閉，隻留下長僅一尺、寬約半尺的風口傳遞飯菜和其它生活用品，這風口是倉裏唯一能看見外界的“看台”，而且隻能看見看守所院壩裏的某個局部。通常，這風口前總是擁擠不堪，不管院壩裏的那個局部有沒有看點。
建東想起了曾經讀過的一本書，伏契克寫的《絞刑架下的報告》。那書的開篇就是主人公像自己那樣在牢房裏踱步記數，丈量地方。結尾是伏契克站在絞刑架下，對著圍觀的人們大聲說：“人們啊，我是愛你們的，你們可要警惕啊！”
建東苦笑，伏契克是上一世紀資產階級革命的先驅，而自己是本世紀人民民主專政的對象，兩相比較，大相徑庭。
建東繼續踱步。
裏倉稍微比外倉長一點，一溜通鋪，人稱“龍床”，龍床上擁擠著十幾條漢子。白天，大家清醒的時候，都還知道自重。夜間小解，放眼通鋪上橫七豎八歪腿斜胯彼此糾結的睡相，建東感到臉紅。麵對倉門，有便池一個，倉裏人都叫它“金魚缸”。
建東不習慣在“金魚缸”裏解手，那“金魚缸”的四周空蕩蕩地，沒個遮攔。把“家夥”掏出來，或者撅著屁股蹲下去，他都覺得有無數雙眼睛同時看著，於是久解不出，即便是奮力“掙出”，那也是滴滴嗒嗒、零零碎碎地，很不利索。
最要命的是下午洗澡，十幾條漢子光叉叉地，排著隊，輪流到倉裏唯一的水龍頭前濡濕，就得離開水龍頭，趁著再次排隊的間隙搓揉幾下，然後再逐一衝洗，真像是一具具的活動人肉陣。建東不想加入其中，但又不得不如此，錯過了這一時辰，水龍頭就幹涸了。
盡管這樣，建東對此很漠然。自孩提時代，建東就吃了很多的苦，這些年雖然日子過得滋潤了些，但建東相信自己咬咬牙能挺過去。他更看重的是精神上的自由。
入倉那天，建東看見倉門上寫著“4號倉室”字樣，十分慶幸又碰巧了自己的吉利數字。繼而看見劉三，心裏又是一驚，看到他對自己的來到沒啥特殊反應，建東也就裝做不認識似的，隻是多了個心眼，處處用眼角留意著劉三。他想，隻要劉三有對他不利的行為，他便把劉三在三洞橋搶劫和傷害他的事全盤托出。
第一天進倉，建東被指定承包“金魚缸”的清洗並在“金魚缸”旁邊設鋪。下午，當全倉人員打坐鋪上，學習和背誦“監規”時，建東自告奮勇地給大家講開了文天祥《正氣歌》裏的故事。由於自身憤慨的原因，建東講得很投入，當講至：“在齊太史簡，在晉董孤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時，他竟情不自禁地流淚了。除劉三外，老大和全倉的犯人一齊為他熱烈鼓掌，並當即廢除了上午分配給他清洗“金魚缸”的任務，還即刻安排手下將他的鋪位移到老大身邊，緊貼劉三。建東看看劉三，劉三對他眨眨眼，兩人算是正式打了招呼。
從那以後，凡是他給大家講故事時，劉三在旁邊總是認真地聽，但從不主動要求和發問，一旦他有意識地用目光與他交流或用言語引發他對話時，劉三便做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扯扯號衣，提提襪子什麼的，建東明白，他們彼此都認出了對方，隻是心照不宣，都不去捅破麵上那層紙而已。
一件偶然發生的事拉近了建東和劉三之間感情的距離。
那天晚上，建東被提審至深夜。剛好又輪著他在倉裏值夜班，按規矩，看守所的所有倉室每晚必須有犯人輪流值班，以防同倉人自殺、自殘或傷人。當建東心力交瘁地回到倉室時，劉三已經在建東的“哨位”上替他站立多時了。他示意劉三去睡覺，劉三擺擺手，他繼續堅持由自己值班的意見，劉三突然猛吼一聲：“老子怕你自殺”。當時，他怔怔地望著劉三，心裏一熱：他竟知道我要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