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個北大”思維中的書院精神(2 / 3)

近代有一位非常重要的學者,叫做馬一浮,我們稱他為中國最後一位理學家。我曾經寫過一篇介紹馬一浮先生的文章,如果要跟他比,那他才是真正的學者,我們自己什麼也不是。為什麼這樣講呢?因為他真遵守“禮”。他說,“禮聞來學,未聞往教”,禮啊,隻聽說過你主動跑過來向我求學,沒聽說過我跑過去主動教你,於是,當年浙江大學的校長竺可楨先生專程去請他,說你到我們學校來講課吧,結果馬一浮先生搬出《禮記》這兩句話,“禮聞來學,未聞往教”,我不能跑過去當老師,他們要學就讓他們找我來學。

當年我不太明白,怎麼這麼老頑固啊!慢慢地,我想明白了,他這個有道理,我們在他麵前都要汗顏。當然時代不同了,我們也可以用變通變通嘛,但是根本精神是要堅持的。《禮記》的這句話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道理,學習主體一定要有主動性,那你對他講才是有效的,他根本沒有想要得到,你去給他講有什麼意義呢!所以今天來講我來給大家講,還是守了禮的。如果大家不是自願來,我跑到這個地方來講那就是“對牛彈琴”。

說“對牛彈琴”大家不要生氣啊!“對牛彈琴”是批評那個彈琴的人,你怎麼不看對象你就彈呢!學習最重要的就是主動性。《論語》裏麵有這樣一句話啊,叫做“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我們常常講“啟發”,“啟發”不是隨便亂“啟發”啊,要他胸中有這個要求,逼得他不發出來難受,這個時候你給他去說,他才能夠受益啊!他根本就沒有這個要求,他不“憤”,也不“悱”,你非得要“啟發”他,可能嗎?所以一定要等他“憤”,等他“悱”,這個時候“啟發”才有用。

光有主動性夠不夠呢?還不行,還要能夠融會貫通。不要今天我給你講了一,你就知道一,明天給你講了二,你就知道二,那我要讓你知道十,那我得講十次。所以《論語》裏麵接著這句話下麵就說:“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什麼意思啊?我給你講一個方的東西,方的東西有四個角,我給你講一個角,你應該也知道其他三個角也是這樣啊,結果我給你講了這一個角,其他三個角是怎樣的你不知道,這樣的學生啊,趁早別教了,因為他不能夠發揮學習的能動性去融會貫通。

學子一定要主動、自覺地求學,先生才能有針對性地教育,正所謂“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在我者也”。學子如果沒有學習的要求,老師主動送上門,那就是“對牛彈琴”,類似於上文所說的“奏技者與看客之關係”,這樣的教育是沒有希望的。“錢學森之問”,很大的一個症結就在此,失掉了教育的靈魂,何以涵育傑出人才?書院精神與大學精神最為核心的區別就在於,前者是要守禮的,是要堅守和弘揚“禮聞來學,未聞往教”師道精神的——倘若“師”無“道”,“傳道”有何意義?

書院精神與大學精神之融合

當然,中西文化並非簡單的二元對立,書院與學校也並非不能融合。事實上,“五四”以後在國學研究與人才培育方麵取得突出成就的機構,都有書院精神的支撐。

1925年,清華成立了研究院國學門,亦通稱清華國學研究院。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短暫的辦院曆史裏,培養了數十位學有專長的國學學者,其中很多成為我國人文學界的著名學者或國學大師。清華國學研究院幾位導師的研究,在當時代表了我國國學研究的最高水平。清華研究院在短時間內開創出一股研究國學的新風氣,成為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的一個奇跡。清華國學研究院的《章程》指明了它的根本精神之所係:

本院略仿舊日書院及英國大學製度。研究之法,注重個人自修,教授專任指導,其分組不以學科,而以教授個人為主,期使學院與教授關係異常密切,而學員在此段時期中,與國學根祗及研究方法,均能確有收獲。

如果說清華國學研究院是中西合璧的話,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原名國學專修館)則基本上沿襲宋明以來的書院精神與格局。

1920年,近代著名教育家、工科先驅、國學大師唐文治先生辭去南洋校長職務,以幾近雙目失明之身,創立無錫國專。他為無錫國專確立的辦學宗旨為六個字,“正人心,救民命”,因為“當戰國之世,孟子專崇仁義之訓,斥去私利……今世一大戰國也,於斯而提倡仁義之說,欲以救心而救國”,“吾國情勢日益危殆,百姓困苦已極,此時為學,必當以正人心、救民命為惟一主旨”。這個宗旨的製定並非偶然。掌校南洋時,唐文治先生就在大禮堂懸掛“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橫幅,並親書“人生惟有廉潔重,世界須憑氣骨撐”的對聯,借以警策莘莘學子。

唐先生手訂的《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以張載的《東銘》、《西銘》,朱熹的《白鹿洞學規》,高攀龍的《東林會約》和湯斌的《誌學會約》為精神先驅,館內科目很特別地分為“躬行”“孝弟”“辨義”“經學”“理學”“文學”“政治學”“主靜”“維持人道”和“挽救世風”十大類,前麵三項和第八項與為人之道相關,中間四項與為學之方相關,其中“經學”“理學”“文學”基本上為傳統中國學問的科目,而“政治學”一科的設置則凸顯了唐先生經世致用的問題意識,所謂“凡士人通經學、理學而能達於政治者,謂之有用,謂之通人;不能達於政治者,謂之無用,謂之迂士”,這是理學之空疏與樸學之繁瑣之反動。後兩項是希望學生們努力的目標。

在歐風美雨席卷華夏大地之時,師生傲然挺立,以“繼絕學”自命。講學的大儒“痛舊道德之淪喪,新文化之似是而非”,“深願以淑人心扶世道救中國”;學生則譴責新學之士“見異思遷,拋荒古訓”,“所有這些論說,都直接針對北大為代表的新文化”(參見北京大學中文係陳平原教授《傳統書院的現代轉型——以無錫國專為中心》一文)。

1931年,國際聯合會教育科代表唐克爾·培根參觀無錫國專後感慨:“我們來中國看過很多學校,讀的是洋裝書,用的是洋筆,充滿洋氣。這裏才看到純粹中國文化的學校,才看到線裝書和毛筆杆。”培根除談及國學之重要性,更宣稱:“貴校為研究‘國學’之最高學府,負有保存固有文化之責,與普通學校之使命不同。”這樣的評價,給出了無錫國專在中國教育史上的精準定位,可謂深得唐先生本心。

唐先生是它無錫國專這所“書院式的學校”(參閱錢仲聯:《無錫國專的教學特點》,見《文教資料》1985年2期)的靈魂性人物。對此,陳平原教授指出:

民國年間的大學校長,頗有一言九鼎,決定整所大學的風格與走向的,如國立大學的蔡元培、梅貽琦、私立大學的張伯苓、教會大學的司徒雷登等。但所有這些校長,就其與所主持的學校的親密程度而言,均不若唐文治之於無錫國專。稱唐校長乃無錫國專的靈魂,一點也不過分。不隻是規劃與創辦,更包括日常的管理與講授,唐先生幾乎事必躬親,盡管其眼睛已經基本失明。可以這麼說,無錫國專的一舉一動,都帶著明顯的唐文治個人色彩。這自然是因為學校規模小(頂峰時期學生人數也不過三百人),加上是私立,校長有權“說了算”。但更重要的是,如此兼及傳統書院的山長與現代學堂的校長,正是唐文治的自我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