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切想念一場雨,它距離現在至少有二十多個年頭。那時我的兄弟姐妹正像雨水滋潤過的莊稼,可以清晰地聽到風裏揚長而過的拔節聲。他們的命運聯係著小鎮的前生後世。他們大多數成為了後來我眼裏的漁民。他們的命運履曆就像鍾表上的指針,在必定的時刻,指在必然的位置上。

人生就是十二辟卦,從坤卦,到乾卦,往複循環,在最美好的天風姤裏他們與我一樣望見滿天的星子。那時鍾表鋪的中年人已收拾好一天的活計,那時我看見他手裏的儀器正精確地點在年華的某一個瞬間。他也會老的,正如他目睹著我漸漸地長大,漸漸地下巴有了茂盛的胡子。

環繞著鎮裏的海,一天二次地上漲,鎮裏隻有一條橫貫南北的老街,層次分明地分落著老法院、供銷社、百貨公司、新華書店、航管所。這條街道除了一些寂靜的時間,便是一些推遲的懷念。因為在時間推遲的背後,所有的那些樸素已消失殆盡。包括一些人或一些事。在時間的漏鬥裏,無數的陌生人走過你樓下的街道,他們的腳步放得很輕,會在某一個你不經意的時辰,敲響你的門。他們屬於你的邂逅。遙遠的與一個時代擦肩而過的見證。

在鎮裏,夏夜是一段凝固的時間。長背竹椅散發著竹子幽幽的氣息,地麵上白天的暑氣還未散盡,漫天的星光下,無數雙眼睛便從漆黑的大海一直望向天穹。有漁船進港,海麵上有了機器的轟鳴,海有了喧嘩的神情,哪一顆星子在眨眼,孩子的睫毛便微微抖動了一下。啞巴大叔這時便不緊不慢從黑暗的巷子裏鑽了出來,他“咿咿呀呀”地指著天空說著什麼,我們畢竟是不懂的。他的身上彌漫著一層剛出爐光餅的香氣。風便吹了過來,在傍晚光餅鋪的火爐旁邊,他的哥哥正對著爐膛,用一根長長的燒火棍狠命地吹著,他在旁邊當下手用扇子對大火爐扇著風,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鬢角落了下來。他依然“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路邊的行人便帶著微笑,用角幣、分幣挑了一個個剛出爐的餅。夏日的夜晚,他出現的時候,身上沒有了汗臭,但我們依稀聞得到遠遠的香氣。

在深潛入時間的眉批裏,無數個夏夜我們便在等待中度過。啞巴大叔他也會跟著我們守在鎮裏的碼頭邊。漁船進港的時候,海麵上的喧嘩便一直延伸到碼頭,到鎮上的每一條大街小巷。街上的小酒館通常亮燈到深夜,啞巴大叔會像一位將軍似的,拐進一家家的酒館,他“咿咿呀呀”地指著桌上剛上來的,冒著熱氣的“酸辣鰻魚湯”說著什麼,回家的漁民也跟著嘩天的笑,扔給他一雙筷子,一杯酒。在時間裏,他就這樣過完他的一生,終生未娶,孤單到死。他一生伺候的“光餅鋪”後來成為我的懷念。從凹凸不平的街上走過,看著街兩旁的老屋灰褐色的屋簷下掛著隔夜的雨水,青苔爬滿了路兩邊的泥垛牆。一個普通得接近猥瑣的人,他的年華曾經如此招搖於世,而伴著小鎮的沉寂歲月,進入永遠。

那條街道承載了鎮子最好的年華,在它鹹腥滿麵的容顏裏,風曾經不語,像硬幣般的星光曾經覆蓋了它的美好。淩晨時分,搖搖晃晃的醉漢,一夜間會聽到它夢話連連的囈語,但所有的隻是時間過後的一次短暫回眸。正如孩子眼裏的星光,握著鵝卵石的清涼,像沙漏裏的沙子,在時間之後,慢慢地消失。

那夜的星光,像一枚猶帶著體溫的硬幣,印在小鎮發黃的扉頁上。它曾經燦爛了我的雙眼,在我來不及注下一圈眉批時,一切已在慢慢地改變,直到我們猝不及防地長大。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