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藏青色的下雨天看見嶺上花開,那是些燦爛的映山紅,細雨如絲,它們像河裏麵流淌的火光。我趁著晴好的天氣去采摘它們,沿著一條小路上山去,躺在半人多高的茅草叢裏,將它們一朵一朵送入口中。那是些寂寥的日子,翠紋紋的耳朵在冬天凍得開裂,有人說是她不專心聽課,被老師揪壞了耳朵,翠紋紋一聲不吭,她是一個不愛讀書的孩子,而且注定念不了多長的書,等到春天踟躕了很久,風像一片片堅韌的葦葉,繞著樹枝嗚嗚地響,陽光曬得人眼花繚亂,什麼看起來有點像樣的東西都可以拿過來嚐一嚐,土地裏麵生長了一切,沒有什麼是不能咀嚼的。去刨花生,去掰玉米,等人們午睡去偷盡他們窗底下的葡萄,躲在桃樹上吃桃子,把一些新奇的念頭大部分獻給了一張嘴巴,好吃的欲望沒完沒了。杏苗苗有一個美麗的姐姐,臉如明月,目似朗星,看見誰都會低下頭,輕輕地笑一笑。有一次她在路邊偷摘了別人樹上的果實,我的那些有時候很不講道理的鄉鄰,剛剛給他們的果樹施過了農藥,杏苗苗的姐姐吃下了它們之後,走了一段路馬上臉色蒼白,肚子痛如刀絞。他們說,後來,幸虧她喝了那些又黑又濃髒得不得了的溝坑水,才把毒解了,撈回了一條小命。
這一個姐姐,格外美麗,溫婉而大方,齊耳的頭發讓人一見就喜歡,她不久嫁給了一個外村的青年。我想那一定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說不定還好吃懶做,因為杏苗苗的姐姐回到娘家,總是說著,說著,就紅了眼圈。每一個美麗的姑娘都要嫁給一個木訥、粗魯而且臉色黝黑的漢子。我的歎息沒人傾聽。在我的幼年時代,我的周圍環繞著一批美麗聰慧的女孩,而且一個個比我年長許多。無一例外,她們都有一張桃花一般的臉,輕盈的柔軟的腰肢,笑起來像一團快要吹散的輕煙,我記得她們的樣子。她們一個都不屬於我,她們等到有一天去嫁人,一一出閣,不等我長大。那個時候,苦楝花纖瘦的花朵碎碎地開在塘邊和路頭,暗寂而寬闊的房子盛放著空蕩,沒有更多陳舊的木質的家具來擺滿它們,人生是多麼貧窮,沒有任何奢侈的想法,隻把一個淳樸的品性完完全全地留給自己,從一個家門邁入另一個家門。我親眼看到我的一個堂姐,在眾多堂姐中我認為最忠厚樸實的那一個,在她出嫁的那一天淚流滿麵,她和她木訥得整天說不出一句話的母親淚眼相向,大哭而別,那樣悲傷的淚水彌漫了她們的臉頰,我的伯母還是不說話,隻是翕動著嘴唇,一遍遍揮手,看得我心裏酸痛又不明所以,我呆呆地看著堂姐跨進了轎子,吹吹打打的人們從我身邊經過。一個人出嫁,嫁妝被帶走,青春被留下,時光裁為兩截,命運係在另外一端,那個年代的愛情總是如此倉促,來不及儲存憧憬與信心,展開遐想與期盼,兩腳踏進未知,好壞一己承擔,水潑了出去,人嫁走了。
日複一日我從樹林中走過,在田野上奔跑。在樹林中我們打完了一場又一場的泥巴仗,天黑了回家,月亮那麼高,照著人。有一個時候我多了許多心事,我覺得誰也不能明白我,年複一年我逐漸沉默寡言。我整日沉浸在煮豆莢的清香裏,怔怔出神。我的嘴裏,嚼著一些三角形的酸澀的葉子。母親不無憂慮地說,這個孩子可能變了。可能我在山崗上吹起了笛子。我想喚來龍。我想聽到它悠長的鳴喚。那是一陣幡然悔悟的時光,我由此變得多愁善感。滿山的窩泡已不再令我快樂。有一年盛夏,一個剛過了十八歲的俏麗女孩為了一個年長她許多的有婦之夫,灌下了一瓶褐色而清澈的農藥,了結了一條如花似玉的生命。我的那些忠厚的鄉人,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可是事情就是這麼奇怪,翠紋紋也轉眼愛上了一個年紀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當她把這個外地男人領回家的時候,一向好說話的她的真正的父親拒絕承認這門親事。翠紋紋帶著她的男人遠遠地從人間蒸發。這一切來得毫無征兆。無可否認,在沒有意識到這一切的時期,我們仍然十分的滿足和輕快,笑嘻嘻地捏碎了窩泡,把擠出來的暗紅色的液體當作胭脂水粉,塗在嘴上、臉上、眉毛上,變成個大花臉,逐個去問別人是否還認得,或用狗尾巴草細細的一端頂住了眼皮,另外一端任它毛茸茸地垂在臉上,晃晃悠悠地在路上笑,看著夕陽斜下去。假如有人來到了我們的村子,從暖和的山坡之上到碧綠的菜畦之間,從高高的河畔到清淺的溪旁,從果園裏到瓜棚下,一定會看到孩子們的身影在不寂寞地奔跑,快樂如脫兔,興奮如小鳥。窩泡那時候閃閃發光。後來據說它們應該叫做野草莓。它們的味道好極了。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