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寫完後,徐小兵從書櫥裏找出信封和八角的郵票,貼好封口,放進內懷口袋,往郵局而去。
郵局裏空空蕩蕩,櫃台後邊兩個工作人員相對而坐,櫃台前有一張桌子,桌上擺著老花鏡、粗細不同的水筆和漿糊。那個郵筒與桌子連在一起。徐小兵把信朝郵筒的開口處塞了進去,同時他看見開口的上方貼著幾個字——開箱時間16:45,徐小兵看了看表,離開箱時間還有十五分鍾。他退後幾步,盯著那個開口看了一會兒。那個開口漸漸變得深不可測,像個黑洞,正在吞噬一切。
他後悔了,後悔貿然做出寫信的決定。真是一時糊塗。可是,信是取不出來的了。隻要進了這個黑洞,所有的信件都將義無反顧地奔向目的地。
又過了一會兒,郵局門口來了輛綠色小貨車,下來兩個郵政員,熟練地開箱、裝袋、簽收,最後揚長而去。徐小兵像名跳水裁判,看著他們完成這一係列的規定動作,心裏給他們亮出了“零分”。
徐小兵悻悻地往回走,恰好看見奚曉梅拎著麵條,想躲已經來不及了,隻好硬著頭皮一起站在電梯口。
與不願單獨見麵的人擠一部電梯,是人生最尷尬的事件。徐小兵這樣想著,說,晚上吃得簡單嘛。
奚曉梅說,晚上就我一個人,湊合一頓。
徐小兵望著電梯轎廂,說,電梯可像是這棟樓的風箱?
奚曉梅說,是。是有些像。
徐小兵說,上上下下的人就像是風箱裏的老鼠。
正說著,“叮”,電梯到達了他們的樓層。
電梯裏見到奚曉梅,這愈發讓徐小兵覺得,寫信是個極其錯誤的方式。挽回的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明天守在樓前,等待郵遞員的到來,然後劫走那封信。
他知道,郵遞員一般都會在早上九點左右,出現在小區裏。
次日早上,徐小兵早早地等在樓前,急切地看著郵遞員站在樓前,取出幾份報紙和小廣告,分插在對應的門牌號上,但就是沒有他寄出的信。一連等了三天,他還是沒等到。他心裏暗罵郵局的工作效率,一封市內的普通信件居然三天都未送達!不過這樣也不錯,信丟失了更省事。他這樣想道。
可是等到了第七天,徐小兵下樓時,無意中看見那封信正斜插在自己的門牌號上。他緊張地取下信,是他寄出的信。沒錯,是他的字體。隻是信封上戳了一枚黑色的退信印章,在退信緣由的第二欄前多了一個勾號,勾號後麵有四個字——“郵資不足”。
5
妻子與奚曉梅,儼然已是一對好姐妹。她倆愈是熟稔,徐小兵的焦慮就愈增加幾分,感覺自己處處都身在危險的包圍之中。如果妻子知道了他與奚曉梅之前的關係,會有怎樣的反應呢?在他這個年紀,他自覺已經不起任何一絲風吹草動了。捅破那層窗戶紙的,往往不是手指,而是從風中飄來的那根柔軟的小草。
其實,他跟奚曉梅之間又有怎樣的關係呢?不過是昔日的戀人,而且是奚曉梅已不願去麵對的一段感情而已。對徐小兵來說,奚曉梅就像是一隻飛走又飛回的小鳥,而他就像是一隻半舊的籠子。他撞見了她。當鳥看見籠子開始躲閃時,籠子還能相信什麼呢?
他真正的焦慮來自妻子,妻子是一隻半新的鳥籠,而他是那隻鳥。因為這隻籠子更加了解鳥,所以鳥無法逃脫。因為無法逃脫,這隻鳥更加感到自己不安全。
這些情緒把徐小兵弄得很疲憊,每當他看見奚曉梅的丈夫時,他都想把他揍一頓,為他令人憤怒的長相,以及深夜生出的聲響。
次日傍晚,徐小兵先聽見的是爭吵聲,夾雜著一些很沉悶的聲響,最後是巨大的關門聲。他趴在貓眼裏,看見奚曉梅的丈夫正在等電梯。
接下來的幾天裏,對麵的鄰居很安靜,聽不到再有什麼大的動靜。這反而讓徐小兵不適應,仿佛突然喪失了聽力,使得生活也改變了方向。
直到第七天的上午,他的大門再次被人敲響。
敲門的依舊是奚曉梅。看見她,徐小兵就主動退到房間裏。他竊聽了一會兒妻子與她的談話,但聽不真切。約莫半個小時後,他聽見妻子喊他。他走出房間,坐在沙發的拐角處。妻子說,現在奚曉梅有件事情需要你幫忙,你看你可願意?
奚曉梅說,這件事情讓我煩死了,你可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呀。
徐小兵說,你說吧,什麼事?
奚曉梅說,一周前,傍晚時,我和我家他吵了一架。他跑出去找人喝了一夜的酒,天快亮時,我接到他一個朋友的電話,說是他酒喝多了摔了一跤,腳踝骨折,現在醫院。其實吧,這也算不了什麼大事,吵一架就去喝悶酒,還骨折。真算不了什麼。但現在的問題是,他住在醫院已經七天了,死活就是不願出院。住院費也太貴了。
徐小兵心裏先笑了一聲,然後笑著說,找我能幫什麼忙呢?
奚曉梅說,想請你去讓他出院。
徐小兵說,我最不擅長勸人了。這點我老婆了解。
妻子接過話說,不是讓你去耍嘴皮子。剛才我和她商量了一番,你稍微犧牲一下。
徐小兵說,犧牲一下?什麼意思?
妻子說,那家醫院的骨科主任是我表姐夫,我們計劃把你化裝成比她丈夫更嚴重的病人。
徐小兵說,什麼意思?糟踐我?你還有個表姐夫?
妻子說,你按計行事就是。
第三天早上,徐小兵被表姐夫包裝成了一個渾身多處骨折的病人。當他被推進奚曉梅丈夫的病房時,徐小兵看見她丈夫眼裏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芒,但立刻又化為極大的同情。男鄰居說,你這是怎麼了?此刻奚曉梅與妻子恰到好處地走進來,她們異口同聲地說,跟你一樣,喝酒摔的。
男鄰居立刻杵著拐杖走到徐小兵跟前說,兄弟,不幸啊。說完又對奚曉梅說,幫我馬上辦理出院手續。
臨走的那一刻,男鄰居悄悄對徐小兵說,我要為你唱首歌。徐小兵說,為啥?男鄰居說,你知道她最恨我什麼嗎?徐小兵搖搖頭。男鄰居說,她最恨我的一點就是——我從未為她唱過歌。
等鄰居辦完全部手續,徐小兵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對妻子說,我們馬上也出院。妻子笑著說,你這不能稱為出院,隻能叫離開。徐小兵說,你們女人總是不計後果。
6
冬天已經接近了尾聲。對麵的鄰居沒有搬家的意圖,徐小兵也很平靜地過著日子。是的,我們是兩個已婚家庭,一切都不會改變,一切也都達到了某種平衡。他想。
奚曉梅自始至終都未承認,她與徐小兵的過去。在徐小兵看來,這樣也很好,但心底總有些不甘。他一直在尋找一個機會。
徐小兵注意到,小區的大門口掛上了一條橫幅——“舊小區出新工程”。隨後,小區就來了一支工程隊。
小區主幹道被攔腰挖斷,開始鋪設新的下水管道,所有的綠化帶都被蕩平,鋪上了水泥,以便停放越來越多的私家車。小區主道路也因此中斷,所有的人和車都要繞道而行。
徐小兵在一片灰塵之中遇見了奚曉梅。
奚曉梅手裏拎著菜,徐小兵手裏也拎著菜。徐小兵喊住她,一起在一棵樟樹下站了一會兒。徐小兵說,你真不認識我了?
奚曉梅說,你怎麼還糾結在這個問題裏呀?
徐小兵心一橫,說,你的生活也真有意思。晚上叫床白天爭吵。
奚曉梅臉紅一下說,你真是個孩子,這兩者有什麼關係嗎?
徐小兵說,我實在不能理解。
奚曉梅說,這是我和他的生活習慣。
徐小兵說,這就是愛?
徐小兵明白,這樣的對話毫無意思,奚曉梅變得狡猾多了,比起以前。於是,他指著眼前被挖斷的道路說,其實對大地來說這僅僅是條微不足道的裂縫。說完他拎著菜,從那條近一米寬的溝飛跨了過去,徐小兵覺得自己在空中停留的那一刻,很有身輕如燕的感覺。
在越過那條溝之後,他頭也沒回,然後一溜煙跑不見了。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