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太安靜了。徐小兵想,即便鄰居發生了爭吵,他又能做什麼呢?現在的飛蛾早已不再撲火。他扭轉頭,又看了一會兒窗戶上劃過的燈光,漸漸合上了眼睛。

淩晨,徐小兵醒了,他是被叫床聲喚醒的。起初他確認了一下聲音的來源。當確定聲音發自牆的另一側後,他側耳聆聽了一會兒那古怪的聲音。那聲音像是女人在哭泣,準確地說,像是一隻貓在春夜發出的,嬰兒般的叫聲,那聲音忽而壓抑忽而激烈,但即使是在叫得最響時,它也顯得遙遠與柔和,仿佛這聲音出自一首低沉舒緩的歌曲和聲。或者,來自曠野。

聽到最後,徐小兵感到了憂傷。

3

徐小兵睜著眼,看著窗外的夜幕一寸一寸地褪去。等他能看清防盜窗的隔柵時,鄰居的動靜大了起來。先是爭吵,接著有物件砸地的聲音。而此時,無數的男人和女人都從夢中漸次醒來。

徐小兵搖搖頭,努力使自己清醒,接著他去廚房燒開水、洗漱,然後走出家門去買菜。等他返回從電梯裏跨出來時,迎麵看見奚曉梅的家裏走出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兩人互讓了一番,結果誰也沒給誰讓開路,於是徐小兵站著不動,朝他笑笑,點點頭,那個男人也回以點頭和微笑。

徐小兵打開門,妻子正在梳頭,他把菜拎進廚房,又去冰箱找冷凍的肉和昨晚的剩飯。妻子看著毛豆米說,下次你買帶殼的毛豆,反正周末我們都有時間。徐小兵沒說什麼,他知道那句話的關鍵是帶殼毛豆便宜,而不是他倆都很閑。

他倆剛湊合吃完早飯,就有人敲門了,門敲得很溫柔。徐小兵拉開門,是奚曉梅。奚曉梅站在門口,歪著身子,目光繞過他,尋他妻子去了。她對妻子說,這麼巧啊,姐姐也在家。妻子臉上樂開了花,連忙招呼奚曉梅進門。

奚曉梅說,姐姐家可有扳手?

妻子說,有呀。東西壞了?

奚曉梅說,嗯。跑步機上一個螺絲鬆了。

妻子對徐小兵說,這種力氣活,你去幫她修一下吧。

徐小兵近十年來第一次邁進了對麵鄰居的家。跑步機在陽台上,徐小兵找到那顆螺絲,很快就擰緊了,還順帶著把其它的螺絲也緊固了。出門時經過臥室,他朝裏張望了一下,張望了一下那麵牆和那張床。那麵牆的背麵就是他的床,那麵分隔著兩個家庭的牆,如同一麵巨大的鏡子的正反麵,可以互為正反的一麵鏡子,又連接起了兩個家庭。順著鏡子往下,徐小兵就看見了那張床,心裏莫名有點難受。

於是,他在邁出門的那一刹那,問道,奚曉梅,你可記得我?

奚曉梅愣了一下說,不認識呀。你見過我?

徐小兵說,沒見過,可能是我記錯了。不好意思。

奚曉梅關好門,跟在他後麵,一起返回了徐小兵的家。妻子熱情地說,這麼快就修好了?奚曉梅說,是呀。咦,姐姐今天買了芹菜?我幫你擇吧。妻子說,哎呀,別叫我姐姐了,咱倆還不曉得誰是姐姐呢。

徐小兵一聽這話,立刻明白了妻子的意思。這話不僅虛假而且無趣,他朝妻子笑了笑,妻子嗔怒道,去,哪邊涼快到哪去,玩你自己的。

徐小兵無趣地捧著茶杯進臥室,看電視劇。

她倆擇完芹菜,又嘀咕了一陣子,他很想偷聽一番她們的談話內容,但又擔心被發現。一集連續劇放完,徐小兵終於聽見了開門和關門聲。

妻子關上門說,你猜隔壁的大清早為什麼吵架摔東西?

徐小兵說,你也聽到了?

妻子說,我又不是聾子。我清醒著呢。

徐小兵說,他們為什麼吵?

昨夜奚曉梅不是來我們家,說什麼她丈夫打了她一巴掌,然後她把酒潑在了他身上了嘛。昨夜她丈夫回家後也沒提這事。早上他換衣服後,讓她洗一下衣服。奚曉梅死活就是不洗,結果兩個人就打架了。妻子肯定地說,換了我,我也不洗!

徐小兵說,這不是舍本逐末嘛。

妻子說,聽起來像是小說裏發生的事。

徐小兵說,昨夜她丈夫是什麼時間回來的?

妻子說,不知道。

徐小兵說,那……昨夜你是否聽見了什麼異常的響聲沒有?

妻子說,沒有呀。什麼異常聲響?

徐小兵說,我也什麼都沒聽見。

妻子狐疑地看著他,突然像記起了一件特別重大的事情似的,說道,徐小兵,你這個騙子,盡騙我。

徐小兵說,我又有什麼事情騙你了?

妻子說,你不是說奚曉梅是你小學同學嗎?

徐小兵心裏一驚,但依然輕描淡寫地說,我說過嗎?

妻子說,你說過的!

徐小兵拍拍妻子的肩膀說,是嗎?

他知道,接下來,他們還是會平靜如初,一切都會像什麼也未發生過一樣。發生過的都在他心底,從妻子口中得知奚曉梅還是說不認識自己,這讓他感到安全,但更多的是讓他感到淩亂和無盡的虛無。

4

奚曉梅與妻子越來越熟。兩個家庭越來越熟。徐小兵與奚曉梅卻再也沒多說過一句話。這在妻子的眼中,恰恰是穩重與懂得分寸的表現。而他現在心裏卻盼望著奚曉梅,這個鄰居,能與以前的鄰居一樣,在若幹周後搬離。

他們兩家經常在周末時,相約去公園打羽毛球。當徐小兵和奚曉梅的丈夫廝殺時,徐小兵的扣殺動作都很凶狠,而且聲音誇張,令男鄰居猝不及防。徐小兵最喜歡看的就是他接不到球時的尷尬樣,特別是羽毛球砸在他臉上時。雖然徐小兵覺得自己有點陰暗,但還是能讓自己看起來比較高興。

男鄰居滿頭大汗地說,技不如人丟死人。不過,你扣球的聲音也太誇張了。

徐小兵說,這也能稱得上誇張?你家裏有口罩嗎?

男鄰居說,有啊。怎麼了?

徐小兵笑著說,晚上記著戴上。

男鄰居也笑了兩聲。

徐小兵說,再小聲,有些事也會讓人知道的。擾民啊。

男鄰居坦然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有些肆無忌憚?嗯,但這就是愛啊。

徐小兵說,往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

男鄰居說,這不是廁所廣告嘛。

徐小兵說,你以為不是在上廁所嗎?兄弟,書上說,隻有當你閑著的時候,性才是個好東西。

男鄰居狐疑地看了看徐小兵,沒再說什麼。

可是一俟深夜,那種讓人欲罷不能的聲響,就會隔三差五地從牆那邊傳來。而且次日早晨,必定會有爭吵之聲。徐小兵實在無法理解,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生活。

他不知道別人的生活,卻知道自己內心非常渴望某種東西,卻又不願真的去爭取來,有種愛不起的絕望。他開始在夜裏時不時地醒來,並開始回憶。回憶就像是曠野中某些隻在黑暗中綻放的花,悄無聲息卻又驚天動地。

有天夜裏,徐小兵夢見自己走進了奚曉梅的屋子,那麵像鏡子似的隔牆不見了,那間屋子變成了一間密閉的屋子,沒有窗戶卻有窗簾,還有滿地雜亂的電線,他很驚訝地聽見自己在追問一個女人,追問她為什麼要對他假裝陌路。答案隱約從空氣中傳來,聽不真切。徐小兵大喊了一聲,四周的牆壁轟然倒塌,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曠野。他追隨著飄浮在空氣的答案,飛奔起來,飛奔在無邊無際的曠野之中。

醒來後的徐小兵發現外邊下雨了,已經是冬雨了。他走到另一個房間的門口,他知道黑暗中躺著的是妻子。愣了一會兒,他走到陽台上,輕輕關上了窗戶。

雨可能下了很久,現在還在下。沒有閃電沒有雷鳴,也沒有風,就這麼直直地從天上掉下來,顯得枯燥、機械,仿佛是下了一夜的春雨,讓世界充滿了淫蕩的氣息。徐小兵站在窗前,看著雨水不規則地在窗玻璃上留下的痕跡,仿佛是淚水劃過了臉龐。

這場雨不僅沒有讓徐小兵安靜下來,反而讓他感到泥濘不堪。他決定給奚曉梅寫封信,用這種古樸的方式,他不是為過往表達歉意,也並非想重溫舊情。他隻想弄明白她是不是真的已經失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