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台上鑼鼓點兒炒豆般緊密,栓柱兒又情不自禁地來到馬戲場。他明著在看戲,實際早在拿眼兒滿場溜瞅著春兒。
這時,那塊大紅布又被拉了出來,左拉右扯,一隻大公雞咯咯叫著直直飛到栓柱兒那亂草窩一樣的頭上。栓柱本就膽兒小,拉開步子就跑,那雞用嘴在他頭上生生啄出幾個大疙瘩,又忽地飛到戲台上,旁若無人。
栓柱威風掃地,一路蹀躞地跑回家,揭開筐子一看,那雞早不見蹤影,今天這個落魄相,他最怕春兒瞧見。錘兒沒來時,他在王家莊可是棵高草,別說最俊的春兒,很多女孩都在羨慕他。春兒門口有一塊大青石,早在她爺爺那代,就擱淺在那裏,讓玩耍的孩子們蹭上蹭下,磨得溜光。兒時,栓柱兒和春兒穿著開襠褲,天天在大青石上爬上爬下。一次,春兒跌破了頭,出好多血。栓柱兒急忙爬上去,給她吮了又吮,吮得溜光,春兒很害羞,一溜煙兒跑回家裏插上了門。栓柱兒在門口等了好長時間,小春兒再沒露麵。
第二天,春兒開門出來了,頭上凸起一個大包。
門口站著栓柱兒。
春兒說,我不和你玩了,我怕那大石頭。
栓柱說,等我長足力氣,我把那東西搬掉。
春兒說,搬哪去?
栓柱不假思索地說,扔到太平洋裏。
他剛聽大人講這個詞,其實大人說的太平洋,就是王家莊村前浩蕩無邊的黃海。
那塊大青石,成了春兒的心病,她央求父親搬走它。胡同來了幾條漢子,也沒掀動它,它依舊那麼安然無恙地躺在那裏,氣死活人。
已抽成榆樹一樣直條條的漢子栓柱兒,上船出海了,每出一趟海,皮膚回來都黑一層,臉上的絡腮胡子就黑壓壓地生出一層。春兒的父親羨慕說,是條好漢,王家莊八百年沒出這樣一條漢子。而春兒的心中就像揣著一隻小兔子,發動機一樣“突突”直跳,她就怕在胡同碰上栓柱那黑塔一樣的漢子,因栓柱曾說過,隻要他能搬走那塊大青石,他就回來娶她。
栓柱在船上一憋氣住了十幾年,那天他吃了九九八十一個餃子,重重地放了十幾個響屁,就晃著膀子下船了。他氣也不喘地來到春兒住著的那條小胡同,朝著大青石拜了幾拜,就力拔山兮氣蓋世,下手了。
大青石在他那鋼筋一般的胳膊下,開始時紋絲不動,但它終於沒能抵擋住栓柱兒那咬定青山不放鬆的臂力,這也許是愛情的力量,幾百年的大青石,終於被栓柱兒一個人搬到了膝上,他運了一口氣又放下了。他緊拍著春兒家那扇老朽的街門,春兒風風火火地出來了,一看是血紅大臉的栓柱兒,嚇了一跳,就抿緊嘴唇吐幾個字,你怎麼來了?
栓柱兒氣不打一處來,那石頭我搬起來了,今天你就是我的了。
春兒把高興和羨慕埋在心中,說,多咋也沒說是別人的了。
一席話,讓栓柱來了激情,我去找馬車,把它搬到太平洋裏去。
一會兒,煙塵鬥亂,馬車來了。車上躥下幾個都是剛吃完鮁魚餃的小夥。他們爭著下來搬那石頭,都沒搬動,最後還是栓柱兒竭盡全力,把那石頭搬到車上。
那幾個小夥就像鬥敗的公雞,甘願俯首稱臣。
這一壯舉,讓春兒的舌頭吐出來,簡直沒再敢吞回去。栓柱揮汗如雨,兩顆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直視著春兒。春兒一溜風兒跑回家裏,我給你端水去。那些吃醋的小夥兒甘拜下風,隻好拱手相讓了。
前些日子,栓柱在船上,不知道馬戲團進村了,更不知道馬戲團的毛頭小子盯上了春兒。本想折騰折騰那家夥,讓那家夥知道我栓柱兒不是吃軟飯喝米醋的,我也是在王家莊西頭跺跺腳東頭就響的主兒。
然而,雞飛蛋打。栓柱看著那小子,抓著小推車擎在頭上,場子上晃來晃去,引得大姑娘小媳婦大眼瞪小眼,就在家裏偷偷學起了擎小推車的把戲。他晚上插著門練,將船上的哥們全關在門外,可是幾天下來,車把都斷了一條,也沒擎起一輛小推車。他萬萬沒想到與搬春兒家門口的石頭相比,簡直小巫見大巫。搬石頭全靠著一個真實的勁兒,但擎小推車卻憑著一股巧勁。他知道王家莊的女子專羨慕有能耐的男人。栓柱本想與錘兒旗鼓相當的對付,但一看他掄起小推車如轉風火輪兒,就蔫了半截,於是想起釣雞那個怪點子。
錘兒是一河之隔的蔣家莊人,八歲上沒了母親,因喜歡看電影,就偷偷跟著放電影的跑了。開始時,放電影的不要他,都因他每去一個莊子吃飯,不管別人動沒動筷,上手就抓,人家的饃被他抓了五個指頭五個印,沒等大家吃完,他先吃完了。吃完了就去吆喝場子,幫著放映員很賣力地掛幕拉線。有一次,在青紗帳裏,偷吃了一個莊子的蘋果,被人圍著打,放映員要驅逐他回家,大丈夫能屈能伸,錘兒“刷”地跪下了,眼淚鼻涕一起流,哽咽地說,我不回去,爸爸找了個後老婆,我回去非挨打,求叔叔收了我吧。從此,錘兒再也不敢搶飯桌,專等大人吃完了,他才討一點殘羹冷炙。晚上,放映員們睡在人家的火炕上,他就在場院裏掏一個麥秸垛,湊合一宿。他天天看電影都看不夠,那時有兩部電影對他影響很大,一是朝鮮電影《賣花姑娘》,一是中國電影《閃閃的紅星》,看了這兩部電影,他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像個大姑娘一樣突然靦腆了起來,待人接物彬彬有禮,溫文爾雅。荒寒的年月,是不厭其煩百看不厭的電影教育了他。那時的電影非常教育人培養人,像《偵察兵》、《渡江偵察記》,他幾乎能背上所有的台詞,一招一式,惟妙惟肖。看吧,電影還沒放,村裏的孩子就圍住了他,他侃侃而談,口若懸河,到了晚上八十歲的老奶奶,也讓孩子們一手扶了出來,電影場萬頭攢動,人聲鼎沸。那時沒有海報,小錘兒就是海報;那時沒有文化,看一場電影就是接受文化洗禮;那時缺少教育,電影就在教育人激勵人。錘兒那種革命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就是由電影慢慢培養起來的。這些英雄主義的思想深深地灌輸著,使他在任何場合下,都不怯場,臨危不亂。
卻有那麼一天,日頭西斜時,錘兒和放映隊來到一個村莊。場院裏有斷續的鑼鼓,有一群人圍著,裏三層,外三層,風雨不透,水泄不通,個子已經竄起喉結已十分突出的錘兒,一下子就鑽進去。原來一個漢子領著一個女兒在耍猴子,猴子一會蹦到漢子的肩上,一會兒爬到一棵歪脖柳樹上,你讓它作揖,它作揖,你讓它參禪,它參禪,一毛,兩毛,一塊,兩塊,那時的政策已開始鬆動,人們已略有節餘,拿個一塊兩塊一毛兩毛的不成問題,轉眼那漢子的帽子滿了。夕陽投在漢子茂密的胡子和女兒俊俏的臉蛋上。錘兒感覺這比看電影都有意思。那晚他給房東挑了整整兩缸水,用撿電影場的破爛積蓄的錢,給兩位放映員買了兩包大前門煙,就不辭而別了。炕上有一紙條,上寫幾個端莊清秀的字:叔叔,謝謝你們這幾年對我的照顧,電影教育了我,使我學著如何做人做事,我已經長大了,你們不必再牽掛我了,我走了。我走後,櫛風沐雨,你們兩個多保重。兩位飽經滄桑的放映員,緊緊擁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他們眼前浮現出這個孩子的一些前塵影事。孩子剛來時,每晚電影放完後,都在打掃電影場,每每把撿到的破爛賣了,就到供銷社給他倆買盒煙,兩個吞雲吐霧時,錘兒就在煤油燈下不斷翻著那些破破爛爛的書:《金光大道》、《豔陽天》、《閃閃的紅星》、《桐柏英雄》,遇到不識的字,就問叔叔,或者查字典,他在叔叔們吃剩的煙盒裏子上,寫滿大量成語和歇後語。他讀高爾基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這兩位放映員長年在外,撇家舍業,白天常常以書為伴,就釘了兩個書箱,由錘兒挑著,走街串巷,冷不丁讓人看著錯認為唐三藏、沙和尚進村呢。日子就這麼悄悄地過,從春柳婆娑,到柳暗花明,再到花果累累,繼而白雪皚皚,這位編外放映員與兩位師傅寸步不離。那時好多村莊都有一個鐵匠鋪,一爐小爐火,白天晚上亮,特別夕陽自下不下時,他們師徒三人就進了村,雞不飛,狗不叫,鴉雀無聲,村莊鐵匠鋪的爐火正旺,與蛋黃樣欲藏還露的夕陽交相生輝,千裏共嬋娟。這時的錘兒卸了書籍,就跑到鐵匠鋪裏。不知怎麼,他仿佛總是習慣聞嗅爐火那種獨特的香味,總感覺這是一個家,溫暖,煦人,安恬,舒泰。也許在外山裏水裏漂泊慣了,自小沒了家,看到爐火就像看到家,他總願意往那裏圍圍。一些俚俗鄉語,一些飛短流長,一些田中禾,一些瓦上霜,一些秋後蟬,一些豐年或歉年,一些漁獵,一個耙子,一把鐵掃帚,一把鍬,一張钁,全在這裏淬煉或烈火永生。鋤地的鋤禿成兔子的尾巴,拿到鐵匠鋪鋼鋼,又是一把好鋤;大钁在岩石上崩掉一顆牙,拿到這裏鍛鍛,又齊整如新。爺爺的鋤爸爸的鍁,都拿到這裏煉了,一代代影子都沉靜到爐火裏,暖紅的,馨香的,是誘人的鋤鐮鍁钁交響曲。錘兒喜歡在這裏鍛造冶煉自己,品嚐人間的孤獨。也許那張钁剛給一個老人開了一個壙,那把鑽子剛給老人鑿了一座碑,那把钁昨天老人還握在手中,那個鑽子,昨天老人還在鑿一個石拱橋,今天卻在用它造自己的墳墓。不是有一位名人說過,人人都在親手挖掘自己的墳,隻是有早有晚。這些不會說話非常聽話的農具,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在錘兒的重錘下叮當作響,呻吟不止,那也許就是這些農具吟唱的最美的詩。錘兒在老師傅的號令下,一起一落,一落一起,有板有眼,栩栩如生,鋼花熱烈鍛造著人生,品味人生的酸甜苦辣。那位已下葬的老人不能再回來,但他用過的鑽子,依舊被錘煉得完好如新,又被他的孫子拿著去鍛造新的橋梁。打鐵的人換了一代又一代,但鐵匠鋪還是那個高高的煙囪,煙囪上掛滿剝落的鳥糞,煙囪根是一堆堆的煤灰。鋪裏的每個角落,都掛著張張蛛網,網上年年灰塵層層加固。製好的鐵器,在水中一淬,全都新嶄嶄地擺在那裏,等著主人前來認領。錘兒就是在和這些不說話的農具交流中,真正懂得了人生。他這半個鐵匠的編外放映員,由於白天出賣力氣而受人尊敬,晚上才能盤腿坐在人家的炕上,大大方方地吃人家的饃,再也不用吃剩飯剩菜。因此各各村的鐵匠師傅都在重複一句話,錘兒走了好長時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