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飛升的雅歌(3 / 3)

“不知道,一定很煩吧?”伍鴿撲哧笑了一下。

他沒有笑,認真地說:“性感。真的是性感。”

“你亂說……”伍鴿顯然沒有預計到他會突然這麼直白,言語間慌亂了起來。

“真的,不免令人想入非非了。”他覺得應該繼續把自己的意誌貫徹到底。盡管他是第一次這麼露骨,但他表現得如此自然,以至於他自己也有些小小的驚訝。

伍鴿沉吟了一會兒說:“李哥,我真心希望能和你成為精神上的好朋友,你也知道,我在生活中是多麼無助,多麼需要一個你這樣的朋友。”她的聲音還是很甜美,隻是有了不易覺察地閃躲與跳躍。

“我理解,我也願意和你成為這樣的朋友。”他用低沉的嗓音緩緩說道。有一瞬間他都快被自己感動了,在他支離破碎的生活中,難道不是也一直有這樣渴望的呼聲在縈繞麼?可是,他抬起頭來,看到關閉的電視屏幕上映出的自己的臉,他有了一種戲劇化的疏離感。她的痛苦正如手邊的電話線,可以被傳輸過來,但追根究底仍然是隔離的。

“謝謝。”伍鴿喃喃說道。

“我現在過去看看你吧。”他像一輛賽車,被一句“謝謝”發動了。他下床站了起來,被本能驅使著,決心必須要行動了。

“現在?”伍鴿的聲音細若遊絲。

“是的,還有幾個小時我就走了。”他的聲音不自覺大了許多。

“這不太……”

“就坐坐,聊聊天。”說完,他徑自掛了電話。

5

當他到達伍鴿家的時候,他自以為會越來越高漲的激情變成了一種忐忑不安,他把這種變化歸結為鬼天氣的影響。太冷了,熱情都有些凍僵了。伍鴿已經穿好了衣服,整整齊齊地來開門,最外麵還是裹著那件開裂的羽絨衣,看來她還沒有發現那個裂縫,奇怪的是,他感到的不是遺憾,而是慶幸。就像一種特權,那傷口意味著某種隱秘的敞開。

“快進來,別凍著了。”她的臉上雖沒笑意,但也沒有責怪的意思,他的心裏踏實了。

“你這裏好暖。”他一跨進門就熱切地說。

她的房間比他想象的小多了,隻是一房一廳,廳裏隻擺著粉色的布藝沙發和玻璃的茶幾,臥室就更小了,床與衣櫃便占據了大半壁江山,隻留了一條羊腸小道。不過房間很整潔,就連椅子也被小心地蒙上了天藍色的布套。在他的視域之內,他竟然沒看到別人的衣物,看來她已經小心地收拾過了。他對此感到滿意,覺得自己並沒有遇錯人,這個晚上也許是這些年獨身生活的一個禮物。誰能想到呢,這樣特別的禮物!為此他的身子都微微有些顫抖,胸中洋溢起一股莫名的感激。

“房間太小了,隨便坐。”

“不小的,你一個人住,這樣才好啊,非常溫馨。”

“謝謝。”

她倒了一杯熱水給他,他接在手中,正好是左手,空出來的右手顯得有些無措,在空氣中茫然擺動了幾下,然後便隨著重力回落了,可在回落的途中突然折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精準地握住她的右手。這個舉動,完全超出了他自身的預計,因此,他整個人顯得異常僵硬,隻有端著杯子的左手有些微微顫抖,他無法後退,隻得鼓足全部的勇氣去看她。她的頭深深低下,右手沒有掙紮,任他那麼不輕不重地握著。

局麵變得尷尬,他痛恨起她來了,為什麼她沒有過激的反應,即使把手惡狠狠地抽回去或是打他一耳光都好,那樣也比現在這樣站著強,他的腳有些發軟,如同站在懸崖邊一般,一動也不敢動。他感到自己的手開始出汗了,在他和她之間有了一層滑膩膩的濕度,在將兩人隔開的同時又融化在了一起。麵對眼下的錯綜複雜,他打算放手了,正在這時,兩個人的化學反應終於起作用了,她的頭碰到了他的前胸,整個身子也擠了過來,他站立不穩,兩個人一起向後倒去,幸好沙發托住了他們。他聽到她笑著說了一聲:

“討厭!”

熱水灑在了他的左手上,他卻已經不知道痛了,還是那麼牢牢地緊握住杯子,像是緊守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事情的進展很順利,他們已經並排躺在了床上,像是老夫老妻一般,當然這不是一種結束,而是一個真正的開始,他的雙手隔著紫色的內衣摸索著她的領土,那種身體散發出的熱氣令他陶醉。她的頭總是低著,躲著,他把這種舉動理解為一種羞澀,他進一步行動,讓兩個人的皮膚變得坦誠相見,讓兩個人之間的道路變得暢通無阻。萬事俱備,就在他準備東風之時,他遇到了首次的抵抗,她用雙手緊緊按住他的手臂,什麼話也不說,他以為這是她的矜持,便自顧自繼續行動,但她的力量越來越大,終於使他陷入了困頓,他抬起頭看她,她閉著眼睛,臉上一副麵具樣的表情,沒有任何暗示,他感到了無比的迷茫。

“怎麼了?”他俯身問道,把臉埋進了她濕漉漉的頭發裏,濃烈的香氣讓他很想打一個噴嚏,幸好,他忍住了。

她的臉側了過來,和他挨在一起,輕聲說:“對不起。”

“對不起?”他的呼吸不受控製地急促起來,難道事情進展到了這一步她卻反悔了?功虧一簣會留下多大的遺憾呀!他感到近在身邊的溫暖瞬間變得遙遠了,他被拋向了一個空蕩蕩、冷冰冰的雪地裏。

“為什麼?”他問,他不得不問。

“對不起,沒辦法……”她的聲音很細,細若遊絲,絲絲入扣,扣緊了他的心髒。

他可不想就此罷手,的確,她的話是有點兒突兀,但這不是拒絕,頂多隻是一種憂慮或是遲疑。沒辦法?想出辦法來不就行了嘛。難道是她擔心措施的問題?他在她耳邊輕聲說:“沒事,我有準備。”她沒有理解他的意思,眼睛微微睜開,問:“什麼準備?”他想了想,說:“雨帽。”他對這個略帶詩意的說法感到滿意,在一瞬間,他甚至憶起了曾經的愛情,青春的他們就是這麼羞澀地稱呼著那個玩意兒。

“噢,不是的,是我不行。”她不再緊緊箍住他了,整個人變得鬆軟無力,他得以暢快地呼吸了。她輕歎了一聲,說:“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失去了這方麵的能力。”說罷,她坐起身來,認認真真地盯著他,當最深的秘密暴露之際,她反而獲得了某種意想不到的力量,也許是來自絕望的勇氣,她的眼神乃至整個人重新煥發了一種奇異的光彩。在她的瞳仁裏邊,他看到了自己略微變形的身影,仿佛是被欲望扭曲的靈魂。他有了觸目驚心的恐懼,不由從她的身上滑了下來,隻有右手還執拗地放在她的腰間。

“能告訴我怎麼回事嗎?”他問。

“一年前,我的子宮長了肌瘤,醫生說要摘除,我死活不肯,可後來我開始發高燒,小腹裏痛得像被狼狗給撕碎了……沒辦法,子宮還是沒保住。”她的聲音哽咽了,她拉過被子,將身子緊緊包裹起來,像一粒巨大的蠶蛹。他的右手劃過她的腹部,摸到了一道略微凸起的傷痕,如一條光滑的蟲子,他這才明白了電話裏她所說的他們隻能做精神上的朋友,原來竟是如此殘酷的真實。

她輕輕撫摸著他的右手和自己的傷痕,歎氣道:“所以嚴格來說,我已經不算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了。”

他低聲說:“沒關係,幸好你已經有孩子了。”

沒想到,這句話激起了她更強烈的情緒,她大聲說:“可我沒有辦法再生個兒子了!那個死男人就疏遠了我,其實,打從一開始,我們之間就沒有什麼感情,隻是年齡到了,兩個人將就一下過日子。你都不知道我多麼討厭他,隻要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超過一個禮拜,我簡直想吐,真的想吐!”

他靜靜聽著,心底那根斷裂的神經仍未死去,開始蠢蠢欲動起來。原本他們隻是陌生人,可現在他已經置身在她苦難的核心地帶,他該如何安慰她?說出自己的苦難去證明總有人比她更淒慘嗎?……似乎全無必要,隻是安靜地諦聽,便是他所知道的最好的安慰方式了。

“這些年,有時想想不容易,我就是靠這個來拯救我的。”說著,她從枕頭下麵變戲法似的掏出了一本黑色硬殼的書。看到頁麵一側的粉紅色,他已知道那是一本《聖經》。她撫摸著書脊說:“每晚睡覺前,我都會隨意翻開一頁,然後認真看一段話,將這話的深義當做上帝給我的啟示。”

聽她這麼說,他忽然好奇此時此刻,上帝會有怎樣的指示啊,便認真問道:“今晚你翻了嗎?”

“還沒有,現在就翻。”她隨意翻開了一頁,看了一會兒,念了起來:“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嫉恨如陰間之殘忍。所發的電光,是火焰的電光,是耶和華的烈焰。”

他覺得這美麗莊嚴的話像一把利刃,挑開了他一直在回避的疤痕。

“是《雅歌》裏的,隔壁的王先生說過,這是歌中的歌。”她補充道。

他含混地應了一聲,感到眼睛變得潮乎乎的,他像嬰兒一樣躁動起來,然後把臉埋進了她的胸前,那裏飽滿而富有彈性。

她突然笑著說:“我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的胸部起伏著,他感到眩暈與迷惑。她接著說:“看見你的眉眼,我就知道你有心事,那種感覺就像收到了手機信號一樣,我知道我們有差不多的頻率,是一類人。”

“一類人?”

“是的,都是受著煎熬的人。”

他驚訝地望著她,原來她那長久以來燦爛的笑容竟是如此意味深長,他被一種莫名的感動給充斥著,差點就把心底那些封鎖經年的心事和盤托出。但他還是忍住了,他怕長期煎熬的痛苦在出口的瞬間失去了純粹,他珍視那種純粹如結晶的痛苦。好在,她也沒有絲毫的追問,隻是抱住他,撫摸著他的脊背。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問他:“你還想不想?”

“想什麼?”

“你說呢?”一語未罷,她先笑了起來,他有些明白了,卻更加納悶了。

她輕輕推開他,披了他的衣服去衛生間,等她走出來的時候,他看到她的手中多了一瓶潤膚露,她一臉的羞赧讓他什麼都懂了。

他的眼睛瞬間模糊了,他推開了那個此刻看起來略顯怪異的小瓶子,牽著她的手,兩個人緩緩躺下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如此沉重,仿佛一袋黑暗的泥沙。他緊貼住她,然後用右手環繞在她的胸前,他感到自己生命中眾多的傷口突然變成了嘴巴一般,想要呼喊,想要突圍,——他的嘴巴不由張開了,喊出來的卻是一聲輕輕的“伍鴿”。

“伍鴿。”

他又叫,然後閉上了眼睛。伍鴿應和著他的呼叫,反過來越來越緊地抱住他,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了一片雪花樣的白色,像是鴿群。即使不再有天堂,不再有子宮,他全部的意識依然充滿了對潔白與翅膀的渴念。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