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飛升的雅歌(2 / 3)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接了,女人笑出聲來,持久的笑容仿佛終於找到了絢爛的臨界點,綻開的漣漪波及全屋,猝然間,四麵八方都充滿了熱鬧,他看到就連焦頭爛額的黃經理也咧開嘴巴,嘴角上揚了一下。再看女人早已是花枝亂顫,微微彎了腰,向他這邊傾了過來,滿頭卷發的濃厚香氣撲了他一滿鼻。

女人說:“李先生真會開玩笑,我叫伍鴿。伍佰的伍,鴿子的鴿。”

他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鴿子的鴿!”再看女人時,竟覺得她和鴿子之間真有著某種相似性,盡管這種相似性含混得如同目前的局麵一般,可那美好的意象又令他對女人無端端地多出了幾分好感。

坐在他旁邊的林副經理湊過臉來,傳來一陣濃烈的煙臭,那滿是褶皺的臉笑著說:“伍鴿可是我們鎮上的形象大使哩!”

“瞧你說的,我哪能擔得起這個稱號!”伍鴿佯作嗔怒地瞪了一眼林副經理,就是在這個不易覺察的瞬間,他看到伍鴿眼角湧現的紋路,感到這個女人的年歲不小了。他低頭喝茶,心中並未因為這個發現而沮喪,恰恰相反,他覺得那種綿長的韻味幾乎對他構成了一個更大的誘惑。這種感覺與口中的茶味如出一轍,成熟正是那茶中的鞣質,讓人生的苦澀可以被反複品咂。

他抬起頭來,懷著百感交集的心情,又看了一眼伍鴿。女人這時給他的是一個背影,頭發沉甸甸的,像是剛去理發館打理過,一卷一卷濕漉漉的,低垂在一片暗紅色的背景上,隨著她身體的挪移輕微滑動著,變得有點兒紊亂。他想起了小時候自家鎮上興起的“時尚美發”,便帶著這種濕漉漉的氣質,美的同時又是俗氣的,俗氣得有了一種沒道理的親切。他有些自嘲了。突然,就在伍鴿手捧茶杯遞出去的一瞬,他發現那暗紅色上出現了一道鮮紅色,細看時,原來是她羽絨服的右後肩接縫處裂開了,是被她剛才伸手遞茶的動作給撐裂了。他差點笑出聲來,幸虧理性適時出現,他迅速將那股衝動就著茶水喝了下去。可那股笑意並未消散,繼續湧動著,使得內心各種複雜的情愫都沾染了一層喜劇的色澤,就像紛繁的鳥群中有了一隻懵懂亂飛的小小鳥。

伍鴿渾然不知,依然用那種嫻熟的節奏指揮著臂膀,抬起、放下,在這樣的動作中,後肩的裂口一閃一閃,宛如一隻詭異的紅眼在一眨一眨。他看看周圍的人,大家都在聊天,或是東張西望,沒人去關注伍鴿背後的裂口,那隻紅眼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他對視著,充滿了嘲弄的意味。這會不會是伍鴿的內心之眼?這時,伍鴿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來不及躲開,滿是探詢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他看到伍鴿明顯地慌亂了一下,他突然意識到,那種嘲弄並不是伍鴿的,而是他的,是他在內心深處嘲弄著這個衣服開裂的女人。也許從一開始,他就把她當做了一個獻媚的小醜。想到這裏,他感到了羞恥,他不應該是這樣的人,一個有過黑暗經曆的人怎能懷有這樣的惡念呢?

3

火鍋還是吃得很舒服的,越吃越熱,大家都漸次把外套脫掉了,他也脫了。他留意到隻有伍鴿沒有脫,她的臉紅撲撲的,豐潤的小嘴輕輕吹著熱氣騰騰的肉丸,可她隻是把前襟的拉鏈拉低了,從胸前拉到了腹部,裏邊的紫色毛衣被高聳的山峰頂了出來。坦率地說,這樣並不美觀,甚至還有點兒粗俗,可對他而言是初次直接感受到了來自她身體的誘惑。她不再是一張抽象的笑臉,她更是一個女人,一個有著豐滿性征的女人。這樣說來,欲望是與美醜無關的東西。麵對黑如深淵的無盡未來,他想,隻有冒著隨時傾覆的危險,用欲望這條並不靠譜的小船向對岸劃去了。

吃完飯,便是要被安排去KTV唱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隻要他和客戶吃晚飯,便一定會被送去那個鬼哭狼嚎的地方。這已經是不成文的慣例了,就連在這窮鄉僻壤,即使設備落伍、歌曲陳舊,也概莫能外。這裏的生活有一種粗糙模仿的質地。其實他多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在賓館呆上幾個小時,哪怕什麼都不幹,發發呆都好。可假如他真的這麼做了,他們一定會變成熱鍋上的螞蟻,是不是接待不周?合同簽了也不行,一張破紙怎麼能信得過?上百萬的交易可不能打水漂了!然後他們會想出更多的花樣來“接待”他,而那些花樣他更加吃不消。與其這麼麻煩,那還是順其自然好了。

來到當地條件最好的“帝豪KTV”,他剛剛坐定,還沒來得及適應那種昏暗與曖昧的光線,伍鴿就走到了他麵前,像飄來了一朵暗夜中的火苗。她主動邀約他共同唱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她是如此大方自然,弄得他反倒有些拘束了。他跟著她走向房間的中央,感到那種秘密的愉悅正在落到實處。遺憾的是,她的聲音沒能配上她的自信,並不能算好,太尖利了,顯得不穩,壓不住感情,一不留神便飆高了。他卻唱得很好,以往這種很好會吊高他的興致,可今天這讓他難為情了,他不想讓她顯得太笨拙。她卻渾然不覺,唱的時候會經常望過來,他回視她,兩個人會意地笑了。輪到他唱的時候,他很認真,自始自終一本正經地盯著屏幕,唱完了才看看她。周圍響起了一片曖昧的掌聲,在KTV誰也不在乎你唱了什麼,在乎的隻是你和誰唱了。當然,這種在乎與茶幾上擺滿的啤酒一般,都是為了另外的東西。

他剛放下話筒,幾位經理便圍了上來,頻頻向他敬酒,他一杯一杯喝下去,感到肚子已經飽和到了極限。他裝作去上廁所的樣子,溜到了外麵,想磨蹭下時間,也想呼吸幾口新鮮空氣。沒想到一陣冷風吹來,他感到的不是沁人心脾的清涼,而是一陣抑製不住地反胃。他被迫探身低頭,吐在了路邊的綠化帶裏。他的身體在痙攣,猶如一隻粗暴的大手揉捏著胃囊,那天初來乍到的記憶湧上心頭,以嘔吐開始,以嘔吐終結,難道這真的是一次羞恥之旅嗎?忽然,仿佛意識到了什麼,他慌忙抬起頭來,與朦朧中預感的完全一致:伍鴿正疾步向他走來,手裏拿著一小疊紙巾。隻是,那張絢爛的笑臉換做了焦急的關切,宛如他結發十年的妻子。

“我真的沒事。”還沒等伍鴿開口,他率先為自己辯護起來,試圖挽回一點點再次失落的尊嚴。

伍鴿沒有說話,隻是默默把紙巾遞給她。

他有些感動,需要把這種不合時宜的情感處理掉,他又裝作開玩笑的樣子說:“謝謝形象大使的親自關心。”

“嗨,別提這個了,他們開玩笑的,我隻不過是個做旅遊的。”

“旅遊?……”說完,他才感到自己有些失態。

“黃經理是我表哥,有什麼活動總把我拉進來,說客戶就是這樣培養起來的。”伍鴿笑著說,不以為意的樣子。

“哦。”一切謎團都解開了,他深深覺得答案是最無聊的東西,可人人卻被追根究底的衝動驅趕著,也許,這就是虛無的源頭?為了避免冷場,他看了一眼伍鴿說:“那你肯定去過很多地方。”

她輕輕歎氣說:“沒有,我就負責本地旅遊,下次你帶朋友來,我一定帶你們免費去這裏的觀音山玩下,那裏的風景很不錯的。”

“好的,一定。”他答應得如此爽快,因為根本不會有那樣的事情。

伍鴿又微笑了,眼睛裏甚至有了亮閃閃的光,他趕緊低頭躲開了。

“沒辦法,一個女人很不容易的,我原來也在外邊打了幾年工,最後還是回來了,家鄉畢竟親切。”

“現在一切都好吧?”

“不好。”

他有些訝異地張大了嘴巴,緊張地望著她。她毫不退縮,用力回視著他。他不知道是她打了眼影還是光線昏暗的緣故,她的眼神被圍困在一片幽深的陰影當中,這樣反而有了死命掙紮的勁頭,完全是咄咄逼人的樣子。他嘴巴囁嚅著,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隨後,她故作輕鬆道:“回來後,家裏就逼著我結婚,拖延了幾年,實在沒辦法,便隻得認命了。”

“那不也挺好的。”他應付著。

她看著遠處說:“我現在一個人租房住,他在廣州打工,女兒在我娘家放著。”

他琢磨著這句話,在淒涼的背後他想到了別的東西,他不確定這種想法是她暗示給他的,還是源於他自身卑瑣的欲念,他為此感到難堪,卻又必須要說點什麼,他隻得說:“房租貴嗎?”

“還好,小縣城幾百塊就可以了。不知道今後會咋樣。”

“明天會好的。”

“嗯,”她的雙手抱在胸前,似乎打了個哆嗦,說:“我們進去吧,他們再敬你喝酒,我替你喝!”

“哈哈,這怎麼好意思。”他被她的豪情給感染了,有了點小小的感動,暫時忘卻了適才沉重的話題。他跟著她往回走,上台階的時候,他再次看到了她右後肩處的衣服裂口,猛然間,他戰栗了起來,他發現那裂口分明就是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4

伍鴿的第二次電話終於來了,比他預想得要久。他接通電話,輕輕“喂”了一聲後便陷入了沉默,他渴望聽到她的氣息、她的聲音,從而捕獲她此刻心情的蛛絲馬跡。他生怕洗了一個澡之後,她就對自己改變了態度,倒不是沒有了自信,隻是因為還有幾個小時他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也許,此生斷不會有重返的機會。他得像即將溺斃的人那樣,把這幾個小時牢牢抓在手心裏。

“對不起,有點晚了,還沒睡吧?”伍鴿的喘息聲絲絲入耳,令他想起蛇的引信。

“我一直在等你。”他壓低了聲音,說得很認真,很誠懇。

“你等我幹嘛呀。”她也許是害羞了,可聽起來卻是赤裸裸的撒嬌了。

他知道永遠也不能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隻能擱置,他笑了笑,問道:“你洗完澡了?”

“洗完了,已經躺下了,就想和你再聊幾句。”

“躺下了?”一個洗浴後的女人,給他的全是芙蓉出水的香豔之念,沒想到她說她已經躺下了,這有點出乎意外,迅疾就失望了,甚至有被愚弄的憤怒。他控製著情緒,抱著剩下的希望問道:

“你不會準備睡覺了吧?”

“今天喝了點酒,有點犯暈。”她避過了話鋒。

“你那有沒有蜂蜜?蜂蜜水解酒,我以前試過。”他本想說“我過去照顧你吧”,可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不能猴急。

“真不巧,前幾天我的蜂蜜喝完了,一直說要去買的,卻總是不記得。”

“那隻能多喝些水了。”

“我剛才喝了一大杯,你也要多喝水呀,今晚你喝的酒比我多多了。”

“我會的。”他感到嗓子幹澀如沙,言不由衷的沮喪像烏雲一般聚集。談話在日常的瑣屑中越陷越深,像行進在沼澤地裏。本來他怕欲速則不達,可眼下,必須要改變策略了,早點明白伍鴿的底線也好,起碼可以早點休息嘛,能多睡幾個小時也好。他這麼想著,嗬嗬一笑,脫口而出道:

“你知道和一個躺在床上的女人打電話是什麼感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