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村裏其他人不知道,程喜田有些自責。

在當初建廠的時候他就知道有汙染,對在這裏住的村民有危險;他本該在會上提出異議的,但他沒有。他之所以沒有,是自己有了私心。這私心不是別的,而是自己兒子的工作。

自己兒子的工作咋那麼重要呢?難道比幾百號人的命還重要?出事兒之後的這些天裏,他真是把前前後後的事兒都想到了。他慶幸自己當初沒在那個征地的軍令狀上簽字,如果跟其他村裏的支書一樣簽了字,那看著村裏死去的一條條人命,心裏該多難受哩?那不是無形中也成了一個幫凶嗎?我當初沒有簽,雖然也眼睜睜地看著廠子建起來了,沒有阻擋得了,卻至少心裏好受一些。他心想,你們這些村幹部啊,大家要你們幹啥哩?村裏人一票一票地選出你們來,難道就是為了讓你們迎合上麵的領導?難道就是讓你們為了得到那一點點兒的好處,連大夥兒的命都不顧了?

想這些的時候,他也為自己感到羞臊。心想,雖然我現在指責他們,可我又比他們高尚多少呢?剛開始的日子,村裏人都在私下裏議論著廠子建好之後汙染的事兒。也有人找到自己反映問題,可自己不也是明哲保身,不置可否地打哈哈?現在出了這事兒,他真是後悔當初因為自己的私心,沒有出麵幹涉。為了自己的那一點點兒好處,這不是連良心也不要了嗎?

現在想想,真是幸好沒讓兒子去工廠裏上班。這樣的一個廠,去那裏上班幹啥?掙那幾個錢幹啥哩?他心想,別說他們不讓兒子去廠子裏上班,就是讓去,八抬大轎來抬也不去了。

沒過幾天,鎮上又召集村幹部去鎮上開會。

那天,程喜田一到鎮上,就感到有些不對勁兒。他一進政府大院兒,就徑直到了院子西北角的大禮堂。可讓他感到日怪的是,大禮堂鐵將軍把門,並不像是要開會的樣子。他回頭一想,可能是自己來得早了,也可能是人家會議臨時推遲了,沒有及時給他下通知。所以,他就在院子裏轉悠著,想等等人。可正轉悠著,辦公室小王卻從樓上窗戶裏探出頭來,朝他喊著,說哎,到鎮長辦公室來,大家都在這兒等著你哩。

程喜田進去之後,才發覺辦公室裏已經坐了好多村幹部。除了村幹部,還有兩個白白淨淨的人。都是西服革履,穿著十分講究。程喜田正疑惑著,鎮長給大家作了介紹,指著一個胖的說是王副縣長,另一個瘦子是化工廠的劉總。鎮長介紹了之後,便站起身來,說人到齊了咱們走吧。程喜田跟在人的後麵,下了樓梯,心裏還感覺蹊蹺。不是說開會嗎?咋啥事兒沒說就下樓,這是上哪兒去呢?在樓梯上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出聲,他便也沒出聲。下了樓梯,出了辦公樓,他才看見鎮裏那輛小中巴的司機老鄭已經發動好了車等在院裏了。程喜田這時候心裏才有了些頭緒,心想,不在會議室裏開,那就是今天要召開現場會。等領導們鑽進了轎車,村幹部們上了中巴車,大家才一下子放鬆下來,嘴巴也蘇醒了,一個個叭叭地開著玩笑。程喜田這時候才小心翼翼地問鄰座的一個村幹部:

“這是幹啥去哩?”

“幹啥?吃飯唄!”

二話不說就吃飯,這一招把程喜田弄懵了。他隨著大家坐在車上到了目的地,忐忐忑忑地進了鎮子頭兒上的“村外村度假村”,上了樓,進了房間,才看見好大的一個桌子。那麼大的桌子程喜田還是頭一回見,真的比農村裏兩個炕還大。副縣長、劉總還有鎮裏的幾個幹部已經坐好了。不一會兒,幾個穿著紅色馬甲的漂亮姑娘開始上菜了。飯菜很豐盛,據鎮長介紹,除了大家經常吃的這家飯店的招牌菜之外,有幾樣還是由縣城飯店裏做好專門送來的。吸的是蘇煙,一人發兩盒,吸一盒,兜裏揣一盒。喝的是五糧液,有人看見是從王副縣長轎車的後備箱裏拿出來的,應該絕對是真貨。王副縣長和鎮長分別坐在劉總左右,三個人輪番給村幹部們敬酒。

村幹部們都是酒簍子,從半上午喝到下午三點,還有兩個高聲大氣地跟副縣長稱兄道弟地劃拳。程喜田已經不行了,他一開始還清醒,可喝著喝著就感覺酒勁兒忽忽悠悠地上了頭,眼前的桌子也轉起來了房子也轉起來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看見酒店的小姑娘還在不斷地跟大家倒酒,還在往桌子上端菜。

他是被鎮上的司機開著車送回來的,送回來之後,他一氣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

5

第二天醒來之後,他趿拉著鞋從屋裏出來,在茅廁裏撒了一泡尿,提著褲子出來,朝頭上望了一眼,看見日頭已經到了中晌。隨後低下頭,看見滿地白花花的日頭在閃。他隻記得昨天上去鎮上開會,會沒開便被拉去酒店喝酒。喝了多少酒,酒席間都幹了什麼,喝完酒是怎麼回來的,他都一件也記不起了。

回到屋裏,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坐到床沿兒上,尋思著昨天為啥會喝那麼多。這時候無意間手拍了一下腿,忽然覺得兜裏硬硬的裝著什麼東西。他把手伸進兜裏,摸住那個硬物,心裏還在說著,日怪,是啥哩?想著就把東西掏出來了。掏出來之後把他嚇了一跳,趕緊熱芋頭一樣扔到了床上。竟然是一個紅包。紅包比信封還小,裏麵不知道裝了啥。他吸了幾口冷氣,才壯著膽子把紅包拿過來,在手裏輕輕打開了。他一下子看見了裏麵厚厚的一疊百元大鈔。他捏了捏,額上的汗“突”地冒了出來。他一下子從床上出溜到了地下,蹲在那裏,把紅包裏的錢抽出來清點了一遍,一共是五千塊,不錯,是五千塊。

拿著錢,他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

雖然剛解了手,可程喜田還是一下子感到有些尿急。他抓著紅包,沒命地往茅廁裏跑。他一邊跑一邊想,不得了了,自己闖下大禍了。

到了茅廁裏,他解開褲帶,卻久久地尿不出一滴尿來。他扶著茅廁裏的槐樹站在那裏,腿還在發抖。

拿著這麼一大疊子錢,他不知道自己的腳該往哪兒邁了。定了定神兒,才隱約地想起來昨天飯店的小姐在上菜的時候,最後是上了一個紅包。他看到其他人都拿過來裝進了兜裏,他便也抓過來放進了自己的兜裏。這件事兒是隱約想起來了,可還發生了什麼事兒呢?他真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他真有些後悔,後悔自己不該喝那麼多酒,竟然誤了大事。

他騎上車子便趕到了鎮上。

一路上,程喜田一個勁兒地從心裏責怪自己不該糊裏糊塗收下別人給的這昧心錢。雖然他記不起來吃飯的時候都說了啥,可他分明能感覺得到,這錢不是白給的,常言說收人錢財,替人消災。他到鎮長辦公室裏敲門,敲了半天也沒人開。過了一會兒辦公室負責接待的小劉從另一個門裏探出頭來,說鎮長昨天喝高了,今天沒起來。程喜田轉身下了樓,到了鎮委的家屬院。到鎮長門前,他敲了一陣子門,門終於開了,鎮長女人從裏麵探出頭來。一看是程喜田,臉上笑出了一朵花。

“咦,這不是喜田嗎?趕快到家裏坐吧!”

“不坐了,我是來找鎮長的。”

“他昨天不是陪著你們一塊兒吃飯嘛,喝得有些高,所以還沒有起來。”鎮長女人笑著說,“你就到屋裏坐會兒,等等他?”

“在這兒等就行。”程喜田說。

鎮長女人聽了程喜田的話有些吃驚,再看看程喜田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同尋常,便覺著可能有什麼重要的事兒,她笑著說:“好好!我這就讓他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鎮長趿拉著鞋出來了。鎮長臉皮紅紅的,酒意還沒有退去。他看了程喜田一眼,嘴巴咧了咧,說:

“我知道你就會再來。”

“你咋知道?”程喜田脫口而出。

鎮長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走下台階,拍了拍程喜田的肩膀:“那天鎮上開會的內容你是不是偷聽了?”

“偷聽?”

程喜田知道鎮長說的是那天廠子裏出事兒的時候,鎮裏領導在二樓會議室開的那個會。他知道,肯定是那天晚上他留在鎮長門口的那一袋子瓜讓他產生了懷疑。不錯,他的確偷聽了,但“偷聽”這話從鎮長的嘴巴裏說出來,卻讓他感覺別扭。說實在的,如果不是偷聽,程莊的人還不是跟其他村裏的人一樣,死的死傷的傷?現在程莊的人沒出大事兒,就是多虧了那天他偷聽了他們開會的內容。

“喜田啊,那天開會的時候,其實我是主張馬上把出事兒的情況通知每個村裏,及時指導大家疏散的。可其他領導都覺得穩定第一,主張等等再看。最後實在不行了,一些村裏已經出現了中毒現象,所以我才當機立斷,讓辦公室通知各個村,帶領村民馬上撤離到安全地帶。”鎮長麵上現出凝重而誠懇的表情,“通知下達之後,我馬上坐車到了第一線,同時通知衛生部門,全力跟上,保證把傷亡數字降到最低!唉!事故出現了之後,縣上對鎮裏的工作還是認可的,所以,在縣裏剛剛召開的責任分析會上,沒有處理鎮上一個幹部!”

鎮長說了這些,眼睛望了望程喜田,頓了頓說:“所以那天晚上的事兒,希望你能守口如瓶。”

程喜田一下子明白過來,怪不得鎮長會知道自己要來,原來自己手裏握著他們的一張王牌,原來鎮長對自己還留著一手。他明明記得,那天開會的時候,怕引起大家的騷亂,不願把事情真相及早通知大家的就是鎮長。那聲音他記得清清楚楚,保證不會錯。但他現在什麼也不想說了,不想跟鎮長辯解,也不想指責這個人了。他打心裏有些看不起他,甚至有些厭惡這個人的嘴臉了。他打心裏有些不願再看見他,隻想馬上把錢還給這個人,抬腿就走。

“我來還錢的。”程喜田冷冷地把兜裏的紅包掏出來,遞給鎮長。

“喜田,這何必呢?”鎮長鎮長摸出火柴點了一支煙,動作很慢,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鎮長,你放心,那天晚上的事兒,我會守口如瓶。可這錢,我不能要。”

鎮長似乎鬆了一口氣,笑了笑,說:“你不是一直在操心你兒子工作的事兒嗎?隻要那天晚上的事兒你不說出去,我答應你,給孩子辦個化工廠的正式工,下個月就去上班。”

“我不想再讓兒子去化工廠上班了,鎮長,我隻想把錢退給你,這個錢我受不起,常言說無功不受祿!”

“這錢是兩碼事兒,給你這個錢,不是因為那天晚上的事兒,”鎮長說,“而是因為你昨天簽了軍令狀,你忘啦?”

程喜田摸了摸腦門兒,他一陣陣發懵。我昨天喝酒的時候簽了軍令狀嗎?他隱約地記起來,昨天似乎的確在一個什麼紙上寫了字,不單他,每個村裏的支書都簽了。

“啥軍令狀?”

“看來你昨天喝得不少,”鎮長哈哈笑了,“你忘了昨天鎮上安排的工作啦?你回村之後,一定要在村裏挨家挨戶安排好了,工廠毒氣泄漏傷人的事兒,如果上麵有記者來采訪,一定要守口如瓶。”

程喜田聽完,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殼……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