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有些抓毛,有些坐不住。

到了最後,程莊跟其他村裏一樣,把地也征了。看著那高高的院牆圍起來的土地,看著裏麵越來越高的腳手架,程喜田就鬱悶得不行。他不禁有些悲觀地想,看來兒子的工作是沒戲了。如果當初自己幹幹脆脆把字兒簽了,現在至少可以到鎮長家裏坐一坐,談談兒子的問題。可現在關係一僵,他反倒不好意思走這一步了。

後來廠子建好了之後,他才私下裏聽說,臨近一些村裏跟支書、村長有關係的一些年輕娃子都去廠裏當了正式工。這個無意間聽到的消息讓他一下子有些生氣,又一下子感到有些委屈。他心想,壞了壞了,當初得罪鎮長,真是把一步好棋給走瞎了。當初沒有老老實實在那軍令狀上簽字,可是賠大發了。他一想起那件糊塗事兒來,就後悔得吐酸水兒,後悔得恨不得把腸子都吐出來。

他拿拳頭擂著自己的腦殼,一個勁兒地罵自己發昏。

3

可是後來,他忽然又萌生了一絲希望。

他想,既然其他村裏的娃子能進廠當工人,那至少說明兩點,一是廠子裏要人,二是鎮長能往廠裏安排人。這條路並沒有堵死,這條路是通著的。這樣一想,他又有些坐不住了。

從此,他為了兒子的工作,有事兒沒事兒淨往鎮上跑。

每年的嫩蒜薹下來之後,人家都忙著拔了賣到村口停著的收蒜薹的大卡車上,換回嘎嘣脆響的票子,他卻騎著自行車來到鎮上,給張鎮長的女人送去。等到玉米水仁兒之後,能煮著吃嫩玉米了,他也趕緊掰下來,弄上一交織袋子,給鎮長送去。西瓜、甜瓜更不用說了。隻要下來了,自己不吃,也要先送去讓鎮長一家人嚐嚐鮮。他家的花生、毛豆也比別家點種得早,為的是及早收獲,好及時給鎮長送去。他恐怕去得晚了,讓別村裏的幹部搶了先。當然,自己家裏沒有的時候,他也會想些辦法。從市場上買了雞蛋,冒充自己家老母雞下的,送到鎮長家裏給人家補身子的事兒,他也幹過。後來時間一長,村裏都知道他家的花生毛豆不是自己吃的,是種給鎮長吃的。他隻要一進鎮委大院兒,人家老遠就跟鎮長女人說,給你家送菜的那個人又來了。

後來,程喜田就不單白天去,晚上也去。那天晚上,他就是到鎮上給鎮長送西瓜去的。剛剛下來的大西瓜,脆生生甜絲絲,一咬一口水兒。可是到鎮委大院的時候,鎮委家屬院裏卻黑洞洞的,沒有多少人家亮著燈。他把車子停在鎮長家前麵小樹林的暗影裏,自己一個人便溜達了出來。走到鎮委大樓前路上的時候,遇到一個人,跟他說鎮上正在開緊急會議。緊急會議?大晚上的有啥緊急情況哩?莫非是哪個村裏出了啥治安事件?他在大樓前轉悠了幾圈,望著上麵辦公室裏透出來的燈光。鎮委書記、鎮長、副鎮長幾個人的辦公室裏都燈火通明,二樓東頭的會議室裏的那個碩大的吊頂燈也亮著,站在下麵的樓角都能隱約聽見裏麵說話的聲音。他在下麵轉悠了好大會兒,還不見上麵有人下來。他有些心急,就進了大樓。進樓之後他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走廊從東到西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呆了一會兒之後,他便躡手躡腳地上了樓梯。會議室就在二樓東頭,斜對著樓梯,樓梯那邊是個廁所。他躡手躡腳地進了廁所。心想,如果沒人來,我就在這兒躲一會兒;如果有人出來,我就裝作在這兒解手。他站在洗手池邊,耳朵卻聽著會議室裏的動靜。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他聽到一個人說。

“萬不得已隻能撤離!”另一個說。

“氣體不是在鐵架子上自燃了嗎?”

“燃燒也能釋放出大量毒氣,對人和牲畜都有危險。”

哎呀——一個人重重地歎了口氣,然後是一陣死寂的靜默。接著又一個人打破了寂靜,說:

“不及早通知各村,萬一出了事故咋辦?”

“如果通知,造成騷亂咋辦?”最後這個是張鎮長的聲音,隨後大家又沉默了。

這些人一開始的對話,讓程喜田有些摸不著頭腦。但聽著聽著,他漸漸理出了些頭緒。鐵架子,燃燒,他們說的是什麼呢?他在洗手池邊轉了一圈兒,忽然想到在村口工廠那高高的圍牆裏麵,就豎著許多鐵架子,上麵鋪設了橫七豎八的管道。他每天從地裏回來,都會朝裏麵望一望。他看著騎著電動車穿著工作服從裏麵下班出來的一些孩子,總是會羨慕得不行。他也注意到了,一個星期以來,院牆裏麵那鐵架子上一到晚上就開始冒火花。火花一開始是黃燦燦的,後來就成了幽藍幽藍的火苗。村裏人每天晚上睡覺前拿尿盆的時候,才會遠遠地望上一眼,都沒怎麼當回事兒。畢竟,那裏麵跟外麵是兩個世界。村人很少接近那高高的院牆,似乎上麵那“閑人免進”的牌子一下子把大家隔開了。

想到這些的時候,程喜田腦子裏一下子蹦進了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那些鐵管子出現了問題?莫非那些火花會釋放出毒氣?他想再聽下去,可會議室裏的聲音漸漸小了。大家似乎在屏聲息氣地看著一個什麼幻燈片,期間有人簡單地介紹兩句,也是什麼鐵架子啦,撤離啦,補救措施啦之類的。不行,得趕緊走,得趕緊把這事兒告訴村裏人。

程喜田從辦公樓上跑下來跑到家屬院,把一袋子西瓜卸在鎮長的門口,沒來得及等鎮長回來,便騎上車子往村裏趕了。他心想,自己經常來,鎮長開完會回來之後,一定不會弄錯,一定會知道這些西瓜是自己送的。更何況這回裝西瓜的袋子就是上回盛嫩玉米的袋子,鎮長的女人一定會認出來。他還沒回到村裏,就發現工廠圍牆裏麵那鐵架子上已經不再是火花,已經成了大火。那大火有三、四個炕席那麼大,紅彤彤的,上麵是一個漆黑的煙柱。煙柱欲往上欲鬆散膨大,稀稀拉拉撒了大半個天空。

而村裏許多人也被引來了,他們站在工廠圍牆外那高高矮矮的土坡上,都在看熱鬧呢。大家嘻嘻哈哈,吵吵鬧鬧。有些沒來得及吃晚飯的人還端著飯碗,手裏拿著饅頭和大蔥;有些年輕的女人吃完了飯,解開扣子奶著懷裏的孩子;有一些腿腳不好的老人拄著拐棍兒,讓年輕人扶著,也顫顫巍巍地趕來看熱鬧。村裏的那些小光棍兒們又有了平常放電影時才有的那股興奮勁兒——他們專門在女人堆兒裏蹭來蹭去,狠勁兒地聞著她們身上淡淡的香胰子味兒,有時候還趁機朝她們腚上摸一把,惹來一兩聲半真半假的罵。

程喜田一下子把眼前的景象跟剛才在會議室外麵聽到的話聯係了起來。不錯,領導們研究的就是這個大火的問題。他在土坡前從車子上跳下來,因為緊急,沒來得及刹車,自行車從他的手裏脫離出去,又自己朝前跑了一段路,撞在一個草垛上,重重地倒了。倒下之後,車輪子還在蹭蹭地轉著。

“老少爺們,趕緊撤離吧,不要在這裏看熱鬧了,這兒有危險!”

大家正議論紛紛,聽到他的話之後,不但站在那裏紋絲未動,而且還大聲地哄笑起來。

“啥危險?莫非還會爆炸不成?”

“爆炸怕啥?爆炸就聽響唄!”

程喜田的話當然沒有唬住村裏人,因為在大家的印象裏,自從廠子建成,他便沒少散發這類“反動言論”。大家一致認為,他之所以經常說工廠的壞話,就是因為別的村裏支書的孩子都進廠當了工人,而他的孩子卻沒有撈上,他有些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撇開這些不說,單說村裏人的脾性,也是一個比一個膽大。例如過年的時候放炮,你敢捏著點,我就敢攥著點;你敢攥著點,我就敢放嘴裏點。所以就連原本打算離開的,聽到他這番話也一下子來了精神,拿定主意不走了,非要看看到底能出現什麼名堂。

“大家信我吧!連廠裏的工人都跑完了!”程喜田聲音更急切了。

廠裏的工人跑沒跑,程喜田並不知道。他之所以這樣說,是臨時靈機一動。因為他知道,自從廠子建成之後,村裏人便喜歡幹啥事兒都跟在廠裏人的屁股後頭。廠裏人說話舌頭愛打彎,後來村裏人舌頭便也伸不直了;廠裏的男人周末出來釣魚的時候喜歡穿夾克,村裏的男人便都開始不穿西服了;後來廠裏的人都戴起了手表,村裏人出門跟人談起來時間,抬頭看看太陽,也不好意思從兜裏往外掏手機了。

程喜田這句話還真的管用。許多人都說,天哩!廠裏的人都跑了,那咱還愣著幹啥?於是就開始跑了。

那天晚上,程喜田領著村裏人跑出大約兩三裏地的時候,關於廠子的說法才漸漸多了起來。

有人說工廠生產的是急性炸藥,因為出了事故馬上要爆炸了;有人說它是個軍事化工廠,泄露的氣體包含二氧化硫;還有人說它是在開采地下的一種稀有氣體,泄露的毒氣能讓人喪命……程喜田被這些消息搞得頭都大了,他背著老娘,身邊是自己的女人、兒子和村裏其他人。他一次次驚慌地回頭端詳著空中那個巨大的煙柱。它扭著身子,像一條碩大的蛇,把天上的月亮也吞掉了。

過了不久,彙入隊伍的人們帶來了一些村子死了人的消息。這樣的消息像引爆了一個個重型炸彈,讓大家的神經陡然緊張起來,也讓這夜變得神秘而恐怖了。約摸跑出十來裏地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鎮辦公室小劉打來的,說是鎮上研究的結果,讓各村通知村民全部撤離,根據那天的風向,一路往東跑,朝崗子那塊高地集中。

掛了電話,程喜田罵了一聲娘。

第二天一早,大家在一片麥子地邊停了下來。程喜田女人的腳崴了,一瘸一瘸的,讓他攙扶著。許多人靠著路邊的一道頹牆蹲下,喉嚨冒火,舌根發苦,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人群。大家三三兩兩坐在路邊,許多人因為驚怕,都緊緊地摟在一起。

“各家的人相互找一找,清點一下人數吧!”程喜田朝大家喊了一嗓子。

大家相互攙扶著站起來,有些失散的慢慢地找到了自己家裏的人。他們每看見一個熟悉的麵孔,都會興奮得不知所措,最後大家都緊挨著坐在一起。程喜田領著幾個年輕人跑著把全村人點數了一遍。

村裏一個人也沒有少。

4

大家是三天之後回到村裏的。

回到村裏才知道,原來工廠裏燃燒的是一種不慎泄露的化學氣體,氣體燃燒後產生的氣體有毒,對人和牲畜都有傷害。輕則落下視力、聽力殘疾,重則有喪生的危險。

程莊人都對程喜田從心裏感激不盡。大家在臨近幾個村子都有親戚,提起那些村子,許多人眉頭都緊緊地擰在了一起。他們眼圈紅紅的,身體哆嗦著發出一聲聲感歎:慘啊,太慘了!他們接到鎮裏通知的時候,已經有人出現了昏迷。所以事故過後死的死,傷的傷。許多孩娃兒沒了爹娘,一下子成了孤兒;許多漢子沒了妻兒老小,隻剩下了孤零零一個光身子。

大家說著這些的時候,都是一副感激的神情,仿佛他這條命就是喜田給的。程喜田每回聽到這樣的話,卻都要惶恐地搖搖頭,臉上的表情充滿了悲痛,但在這悲痛之中,又增添了一份說不出來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