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了好些天了,就你不知道。”
桂芝回頭羞赧地一笑。
馬二叔虎著一張臉,對於桂芝把水根引到家裏來,很不高興,但又不好說,滿女的強脾性他是曉得的。
二嬸把飯菜擺上了桌,四個人各坐一邊,開始吃飯。
水根端起碗,眼睛直直地盯著桂芝,好半天才說一句:“我們什麼時候成的親,我一點也記不清了,想不到我水根也可以討到女人!”
馬二叔把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擱,氣呼呼走到灶屋裏去。
按村裏人的說法,桃花癲發到第十天,就要讓其“醒”過來。因身心處於一種極度的亢奮中,到此時是個極限,要不人會打熬不住的。方法有許多種,比如往口裏灌大糞,讓其嘔吐出淤積在心頭的痰;或者吊起來,用鞭子抽一頓,讓其“痛”醒;或者用冷水浸,使其寒徹心骨……這些對水根都不靈,也沒人敢去犯這個法。
馬二叔聽水根講癲話時,提到怕木梆,因此就把這家什好生地收著,到時候,就“梆梆”地敲一陣,讓水根的魂回到這個世界上來。眾人都誇馬二叔心眼好,難得難得。
灶屋裏響起一陣—陣的梆聲,沉宏滯悶,如一個怪物在呼吼,且節奏十分均勻,滲出歲月悠長的韻味。
水根全身一陣抽搐,臉色遂由紅轉白,由白轉青,由青轉紫,雙手一抖,碗跌出一聲淒楚,碎成好些片。呆滯的眼珠慢慢地動,動得黑白的比例不斷變化,“哇哇”地喊叫了數聲,便“醒”了。
這不是他的家,阿蘭也不見,隻有滿臉淒惶的桂芝站在身邊。水根即刻低垂下頭,如一隻受驚的兔,怯怯地奔躥出去。
梆聲和笑聲在灶屋裏陡地收住,馬二叔一聲慨歎:“好靈驗!”
水根發桃花癲才五天。歡樂總成短暫,“梆聲”又與他日夜廝守,痛苦便永恒地存在於清醒中。
縣劇團忽地到了鎮上,貼的“戲單”上寫著劇目,又是花鼓戲《劉海砍樵》,從許多年前一直“砍”到現在,就是不厭煩。
在黃昏柔美的夕照裏,石板村的男女老少,穿戴得清楚,沿彎彎曲曲的石板路,到鎮上的關帝廟去看戲。
關帝廟作為“劇院”確實不夠資格,舞台是關帝老爺的神台,菩薩是那年被紅衛兵小將燒掉的,騰出的場麵倒也還寬闊。沒有座位,站著看可以練腿力,幸而地麵經過修整,用三合土築出一個大斜麵,保證每一個腦殼前麵沒有遮攔。
開台鑼鼓響起時,人已是滿匝匝的了。
身穿黑色綴白邊服裝的劉海,戴著草帽,扛著打柴的纖擔,終於且歌且舞地走到台上來:
小劉海出茅棚別了娘親,
肩纖擔往山林去走一程,
家不幸老爹爹早年喪命,
留下了母子倆苦度光陰……
滿場子一片“嘖嘖”聲,這演員長得好,做得好,唱得好!
誰低低說一句:“水根來了。”
許多的頭便往那邊轉,一頭亂發,臉黑瘦如愁,果然是水根。
他在人叢裏擠過來,擠過去,眼睛往那些姑娘、大嫂臉上瞄,嘴角微微抽動,焦急地問:“阿蘭來了沒有?阿蘭來了沒有?”
男人在此時此刻,心眼變得細如絲縷,也就敏感,敏感而催生出莫名的憤懣,生怕水根侵犯到女人的什麼地方,便惡狠狠地說:“亂拱什麼!阿蘭?阿蘭生孩子死了,死了幾年了,你不是不知道,想討打是不是?!”
水根畏縮地退到一邊,囁嚅道:“怎麼會呢,好好地一個人,怎麼會死,我不信,我不信!”
眾人一齊邪毒地笑。笑聲裏,水根慢慢地擠到場子後麵去,頃刻即不見。
戲熱熱鬧鬧往下演。
當演到劉海與胡大姐訂了終身,快快活活地唱著回家轉去,鑼鼓更歡,弦樂更急。突然在場子後麵有人唱道:“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嗬——;劉海哥,你是我的夫嗬——”
前一句是男聲,後—句則變成了女音,辣辣地溢出不可按捺的激情。
無數的頭回過去:又是水根!
他一邊唱,一邊舞,目光灼然如電。
誰吼了一聲:“把這個寡公子叉出去!”
眾口相和,關帝廟似要被震塌。
不等人來“叉”,水根徑直唱著舞著出門而去。
馬二叔突然發現一直站在身邊的桂芝不見了,問老伴亦不知,想到這女子定是找女伴“瘋”去了,也就釋然,依舊津津有味地看戲。但心裏並不平和,水根在劇院出醜,實在是很傷石板村的臉麵。這木梆非得早早地敲不可,不等水根真正發桃花癲,就讓他“醒”了過來才好。
散戲後,馬二叔顧不得老伴,獨自風快地趕到家裏,躥到灶屋去尋那木梆,卻不可見;灶膛留著一堆紅紅的灰燼,亮得慘然。
正發愣,桂芝從臥房裏走出來,一撇嘴:“燒了。”
燒了?這木梆可是個古物,祠堂裏打過更、巡過夜,鬥地主、富農用它集攏過人,在桔園巡邏防過賊……如今竟毀了!
“沒有它,水根如何得‘醒’?”馬二叔跺著腳叫苦。
“不‘醒’好,不‘醒’好,不‘醒’他快活!”
桂芝一臉獰厲,平日的柔媚不見一絲,馬二叔嚇得臉縮成一小塊。
水根真正快活了,痛苦再與他無緣,他可以盡情地笑和哭,直率地說他心裏的話,永遠、永遠和阿蘭在一起。
桂芝悄悄地把那條母狗放了,將解下的鐵鏈子,丟到院外牆角的一個糞氹裏去。母狗阿蘭最後一眼深情地望了一望這個家,才帶著遍體的傷痕,朝村外緩緩走去,一路叫得哀哀的。
水根會這樣一直快活到哪一天,然後真正地倒下去,盡管時間不會很長。
馬二叔重做了一個木梆,款式與先前酷肖,隻是聲音太清亮、太脆嫩,已不是往日格局。不管他如何敲,水根卻不畏懼,他不認為這就是“梆聲”,那曾經響在他記憶裏的不是這種聲音。
沒有什麼力量可以再使水根回到痛苦裏去。
發桃花癲的人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人。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