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桔流火的季節。雲遮月掩的深夜。
他和阿蘭相約在桔林一個幽暗的地方。在一棵桔樹下,擱著幾大捆稻草,是準備白天桔子裝箱時用來鋪墊的。
大地作床,樹冠作蓋。
彼此聽得見急促的心跳,心音順著緊貼的唇流過來流過去,不需要說什麼,但懂得需要做什麼。水根用手忽而輕輕地忽而重重地撫摸那赤裸的肌體,光滑潔淨,稍帶一點撩人的涼意,那些平素躲藏得深深的美麗的部位,一時間有了質感。乳房圓而小,似倒扣的純白瓷碗,他有了要吮吸它的欲望。小時候,他吮吸過母親的乳汁,至今還有香醇的記憶。
身影緩緩地倒下去,疊合在一塊,稻草嘩嘩地響得嫉妒。許多許多日子的苦戀,即刻要變成可以直接感受可以互相交融的痛楚與快意。
不遠處赫然跳出一點馬燈的光亮,拋出一個巨大的昏黃的暈圈,襯著一個粗壯的身影,漸搖漸近。
是巡園的民兵隊長馬二叔。
梆、梆、梆……
梆聲悶悶的,帶些許啞澀,如猙獰的笑,令人毛發倒豎。
小小的馬燈的耳子,咬在馬二叔的嘴裏。火光似從嘴裏噴出,那嘴變得無比的大,欲吞噬一切。他打一陣梆,歇一陣,再把馬燈提到手上。
寧靜的甜蜜的夜一陣痙攣,桔子樹被光逼得縮成一團,很萎頓很怯弱。
水根和阿蘭悚然地分了開來,如掰開的兩片蚌殼。
馬燈和木梆愈來愈近,似乎就要逼到身邊來,忽又繞一個彎,朝桔林更深更暗處去了。
他們複又緊緊地挨在一起,但再沒有興奮再沒有勇力。梆聲盤繞在桔林的各個方位,夜被這梆聲敲打得一蹶不振。水根木木地望著阿蘭,身子顫如一片秋葉。
阿蘭等了一陣,什麼也不能發生了,隻好穿上衣服,猛又撲到水根身上,在他的肩頭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後發瘋似的跑了。
有稠稠的東西從肩頭淌下,水根用手指粘了粘,是血,塞到嘴裏去吮,腥腥的,鹹鹹的。
阿蘭忽然出嫁了,嫁到外村去了,嫁給了一個轉業軍人。
水根整整在屋裏發了三天的呆。
從此,梆聲再沒有離開過他,總在他的腦子裏響。
隻要聽到水根屋裏的舂聲,村裏就知道他又要發桃花癲了。
早上,水根醒了過來,全身的各個關節似乎全都拆散,腦袋沉如一個鐵鼎罐。他又聽見了梆聲,一下一下響得恐怖,梆棰仿佛擊打在他的心上,心在開裂,淌出一股一股的血水來。水根驀地跳起,眼露凶光,尋得一根木棍,竄到院子裏,淩空掄幾下,風呼呼地響。
“阿蘭,你當初說得幾多好,你這婊子,說不嫌我窮,不嫌我又黑又瘦,要跟我做夫妻,你卻一個人走了,嫁到外村去了……”
棍子狠狠地落在肥壯的母狗阿蘭身上,隱隱現出一道血印。阿蘭哀哀地低吠,匍匐下來,淚汪汪地望著水根,仿佛在悔恨什麼。
“你走了、走了……我好恨那梆聲,好恨!阿蘭,以後,我也遇過這樣的機會,可是一做那件事,就仿佛聽見了梆聲,就什麼也不行了,難道梆聲是個惡鬼嗎?”
棍子錯錯落落地打在阿蘭身上,阿蘭對這種痛苦,已完全麻木,一動也不動,漸漸地從眼中透出許多的溫柔,真切地感受到一種不可名狀的幸福。
水根說一陣,哭一陣,又呆一陣,然後把棍子一丟,癡癡狂狂出門去,桃花癲真正地發作了。
馬二叔的院子緊挨著水根的院子。馬家除老兩口外,身邊還留得一個滿女桂芝,二十四歲。上麵兩個女兒早巳出嫁,也有了生育的良好記錄。
馬二叔隻要不麵對水根,總是一副忠厚模樣,黝黑的麵皮上漂著一層笑意,順凸凸凹凹的皺溝而蕩動。他先是當民兵隊長,後是當村長,極受人的愛戴。
水根一發桃花癲,就整天在各處亂轉,一塊臉紅得最為好看,眼中盈盈地含著春意。不曉得吃飯,也不曉得睡覺,口裏不停地念著“阿蘭、阿蘭”,唧唧咕咕地說著許多癡話情語,或唱起些平素從不敢唱的情歌。
於是,馬二叔就可憐起水根來,叫老伴每頓多做一份飯菜,親自送到水根家裏,然後再去把他尋回來,讓他吃個飽。也將一些殘飯剩菜,倒入阿蘭身邊的那個狗食盆。到了晚上,給水根粗粗地洗罷腳和臉,安排他上床去睡了,才悄悄退出,將房門和院門帶攏。一抬頭,他朦朦朧朧看見牆邊,站著兩個人影,分明是水根的爹和娘,他們是在水根十六歲時,得癌症先後去世的。他即刻驚出一身冷汗,急急逃回來。
發桃花癩的時候,水根最快活。人們忽對他親切起來,人不避他,他亦不必避人,如同一家。他走到哪裏都碰到“阿蘭”——那些姑娘、大嫂毫無顧忌地讓他追著看、追著喊,被看得心子熱熱的,也順著水根的語言,真誠地、嬌羞地回答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極溫馨,極纏綿,竟生出許多惆悵,暗暗歎息:世上難得有這樣的情種!
水根頂喜歡到桔園去,他認得那棵老桔樹——盡管它早就不結實了,因屬於他,也就舍不得掘去重植一棵。他癡癡地圍著老桔樹轉,看到樹幹上一個鼓起的圓圓的疤結,就用手去輕輕撫摸,仿佛具有微妙的彈性;看到一個被蟲蛀出的眼,那蟲眼的邊緣有細細的褶,目光裏即刻有了電火,烈烈地燒起埋藏了許久的渴望。然後緊緊地抱著老桔樹,用臉去摩擦樹皮,癢癢的,酥酥的,好有味。
“阿蘭,你為哪樣要喜歡我?我以為世界上的女人都瞎了眼,都看不上我,誰知遇到了你這個好人!”
頓了一陣,又娓娓說道:
“我以為你不敢來,哪曉得你來了,你爹娘入了夢覺,你是從後門溜出來的,我快活死了,快活得要死了……”
正說著,身邊有人喊,亮若銀鈴。
“水根,吃飯去?”
是桂芝。
“阿蘭,吃飯了麼?是你幫我做的飯麼?”
“嗯。”
於是,水根興致勃勃地跟定桂芝走,一直走進馬家的院子。
“阿蘭,你什麼時候搬到這裏來了,你家不是在村西頭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