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織娘(散文)(3 / 3)

兩個月後,新房裝修完成,我們住進了新家。那是人生的另外一個起點,我對未來滿懷希望和憧憬,夢幻的彩虹拂過我頭頂茂密的森林。

蠶蛹安靜地躺在繭裏,享受著自己建造的家園帶來的安全和溫暖,在被美夢浸繞的長久沉睡中,有著曠世的空寂和寧靜。

我注視著這隻小小的繭囊,它靜靜臥在那裏,像一個小小的童話城堡,銀白的空間有著天堂的高貴和靜謐。如果蠶現在睜開眼睛的話,一定看到的是一個晶瑩透亮的世界,白茫茫的夢幻國度。它或許會困惑於自己的選擇,不知身處何地,也會安然於現世,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不得不相信宿命,破繭後的蠶已經身化為蛾,淡黃色的身體,一對像羽毛一樣柔美的觸角指向天空,空靈的眼睛和天使般棉絨的翅膀,肥大的腹部和修長的細腿如穿上了芭舞女郎的裙袂和絲襪,全身覆蓋著細小的粉狀遴毛,它的蛻變是一種完整的剝離,不帶有前半生任何的陰影。輕輕撲動雙翅,像一個脫胎換骨的女子,迎接她涅槃後的重生,我用一張雪白的綿紙接住它。

將繭殼托於掌心,它柔軟而具有韌性,銀白色的光芒晶瑩剔透,如銀月的靜謐光澤。這就是絲綢最初的原材料,蠶絲的細膩和柔軟呈現出一種材質的高貴,誰能想到會由小小的蠶身來完成,如一份偉大的母愛蘊育一個生命的成長,而源頭往往是一個平凡樸素的女人。

蛾的再一次出場已完全失去了先前的模樣和習性,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向世界告白。不再進食,隻為交配和產卵,為下一代的繁衍和生存做著延續。我始終覺得蛾的交配是世間一場最為漫長的清歡,幾條蠶之前共同生存在一個小方形的盒子裏,同處一室沒有任何預兆,不會像孔雀展開美麗的尾部向異性示愛,也不會像狼一樣亮開鋒利的前爪為配偶爭奪肉食,沒有表白和暗示,像是完成一場前世的約定,它們依靠氣味來辨認對方,那是它們依循的一條隱秘道路,一條鮮為人知的道路,像坐落在秘境中的村莊。悄無聲息的,兩隻蛾緊緊纏媾在一起,它們的尾端,蘊育著後世的來生。

那真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歡愛過程,僅僅隻是做愛,兩性的對接和沉默的狂歡有著極近的溫柔,不受任何外界的侵擾,不需要食物和環境的準備,兩隻蛾的尾部緊緊連接,鑲嵌嚴實得像一個完好的整體,在彼此的影子裏緊緊追隨,那樣一種愛的方式和傳遞有著鏡花水月的幻覺,求偶、交配、繁衍,在無聲的時空裏默契地共赴一熾。燈光下,我被它們的沉默和對彼此的順從所深深吸引。我明白,在它短暫的一生裏,一次歡愛近似於長達一個人的半生,故事比童話還要真實,我反複親眼目睹,銀發女巫在愛的甜蜜汁液裏渡過最後的幸福時光。

我靜候於綿紙一端看得入迷,內心有著溫潤的情感流動。窗外,依舊是殘春的暖流,陽光在流轉千年後普照開闊的天空,風像一張柔情的紙打開新的一天,時間的沙漏,在僵硬的表盤上分秒不差地流轉,卷走一段時光、青春和年華。在產下最後的一粒卵後,蛾的生命基本上進入告結。經過蛻變之後,神賜予它有了美麗的雙翅,它試圖起飛,用翅膀去觸摸天空的高遠和遼闊,然而,事實上,命運已經注定,它用盡畢生的力氣也飛不出一張綿紙的距離。

我將這隻蛾托入掌心,如燈油耗盡,它的身體輕如薄紙,蒼白的雙翅在風的作用下微微顫抖,仿佛對這個世界心存依戀和不舍。我想起《胭脂扣》裏那個情義深重的還魂女子,一路千辛萬苦尋來,隻為尋找前世裏那份割舍不下血跡斑斑的愛情。

因為釋放苦難而得到一種美德,蠶的寬容近乎是一種天性,它在命運的布局裏盡職地完成其中的每一個細節,對於每一個過程幾乎投入最大限度的熱情,它專注而執著,端然於歲月一隅,安靜的出生到平靜的死亡帶著一種無怨無悔的態度。相對來說,人類卻沒有那麼好的性情,七情六欲,悲歡縱橫,一生的起伏波動和不甘平靜的心,顛覆了生命的陣腳。

婚後的日子,我和丈夫共同生活,我們有過爭吵和冷戰,同時,也有相互的體貼和攙扶,因為我明白生活更需要一份擔當。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能否用“幸福”這個詞彙來形容,雖然明顯有誇大的成分,也不夠真實和具體,但除此之外,又似乎沒有更為合適的詞彙,它至少可以囊括其中的一部分。我清楚,無論將經曆怎樣的風雨或是得到怎樣的結果,我都不會親手去剪開自己織成的繭。

朋友過生日,我們在KTV慶賀,一屋子的酒精氣息和瓜果狼藉,近似於咆哮的抒情音樂加上粗糙的嗓音更接近於怒吼,在人浪和聲浪形成的巨大渦流裏我莫名陷入惶恐,一個人走進過道,在眩目的燈光裏,仔細辨認每一張臉上陌生而複雜的表情。

我看見了小連,那個隻因一麵之緣卻不斷出現在我記憶邊沿的女子,她身著裹臀短裙和低胸T恤,燙染過的長長劉海遮住了眼睛,借著燈光,我依舊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更看不清楚她黑色瞳孔裏倒映的是星子閃爍還是憂傷點點。她的笑聲裹雜在一群男男女女的笑聲裏,像鑲著金邊的巨大花團落入土地,潔實、燦爛、飄浮或是虛弱。她從我身邊走過,仿佛一股奢靡的暗香流過我的身邊。我背過身去,把眼前當做路過的一段風景,我們不過是人間陌路,不清楚對方的故事和故事之外的經曆,我無意偷窺她的隱私,隻是暗暗吃驚於她的變化,與一年前相比,她在我腦海裏,仿佛隻是活出了另一個人的影子,她讓我意識到,命運已經被輕率地改寫。

而她背上那個幼小的孩子,許多年後成人的他,是否會相信,母親瘦弱的雙肩為了撐起家的天空,曾經扛起兩塊厚厚的地磚匍匐行走,他是否又能讀懂一個平凡母親在一夜之間的嬗變,其中,有著多少令人不能解釋的原因。而她的一生,是否能從蠶到蛾般完整的抽離,從此,揮動隱形的翅膀,再不回頭,再無牽掛和眷戀。

我想起了織娘,想起那一個春日的清晨,它安靜吐出的第一根絲線。纏繞春色,包裹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