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能想到,我在努力做著的,是一個二十年後令自己感到陌生和討厭的孩子。
二
母親說,蠶還有一個名字,叫“織娘”。
把這兩個字放在唇齒間,它便像一枚滇橄欖般令人無限回味。從小,我就喜歡捕捉每一個讓我心動的詞彙,這些詞語被保存在我的筆記本裏或是記憶裏,當我說話或是寫作的時候,它們就如舌尖上的味蕾隨時等待盛開。它們讓我體驗到了中國漢字的無窮魅力,留給我太多想象的空間,一個簡單的詞語可以衍生出更為美好的詞韻和詞意,如神奇的魔方可以令人漫無章法地轉換和遐想。就像現在,當我反複回味這兩個字的時候,就很容易聯想到身著羅裙織布的女人和母親的雙手,聯想到一塊絲質手帕或是新娘的蓋頭。
說實話,我對於軟體動物有著天生的排斥和恐懼,洗菜時,曾經不止一次被突然出現在葉片上的菜心蟲嚇到。高中時代,學校後方有一個花園,由於緊鄰山體,綠色植物上常常會出其不意地出現通體焰紅的毛毛蟲,對於它們怒發衝冠的樣子至今仍記憶猶新。有過一次被嚇經曆的我,三年時間裏,堅決拒絕再涉足那個被同學們視為樂園的地方。
可蠶不同,它混身瓷白、肥胖且柔軟,小小的頭上有著誇張的大嘴巴,幾乎占據了一半臉,額頭上有細小的皺紋,總是眉頭緊鎖心事重重的樣子,看上去滑稽得像個扮相可憐的小醜,盡管都屬於軟體動物,可它憨態可掬的樣子更接近於溫柔和善意。舉起手掌,把蠶放在我的小指上,它用腹足牢牢鉤住我的手指,像一個小吸盤,成熟的蠶身柔軟地貼著我的指腹。經過一段時間的喂養,它已經長得和我的小指差不多粗細,蠶身現出了瓷白、結實和透亮,有著柔潤的色澤和前所未有的亮度,像個待產的女人懷揣著隱秘的幸福,現出了母性的細膩和光輝。
停止進食後,蠶高抬著頭部,可以看清背脈管隨著呼吸不安分的起伏,顯得驕傲且多情,身體的顏色現出淡黃,像一張包裹著記憶的陳舊綿紙,胸腹部透明得近乎可以看到體內的儲物。它拖著顯得臃腫的身子爬向紙盒的高處,尋找一個適合藏身的地方,最終,選擇停在盒子的對角之處,紙盒對折處的三個內壁形成暗角,或許和人類一樣,它更鍾情於在暗淡的光線裏讓自己沉靜下來,慢慢消化內心的浮躁和不安。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蠶停下了,它遺世獨立地昂首,吐出銀白的細絲構成“Z”字形。
它用絲一圈一圈地把自己圍起來,像個嫻熟的女人忠於職守地操作著一台紡織機。直到整個身子漸漸隱入了絲間,身子變得越來越小,像躲進帷幕之後,透過細密的繭膜,還可以看到黑色的嘴巴在不停晃動,內部空間逐漸形成橢圓形的繭。它用盡畢生的精力吐絲結哺,直到精疲力盡氣若遊絲的時候,已經不知不覺整個地封閉進了自己織成的繭中。
有個詞叫做“作繭自縛”,這是一個略帶傷感的詞彙,也注定了一種不可避免的結局。蠶將此視為歸宿。
事實上,我們在努力完成的,正是紡織自己想要的幸福。老家的屋簷不僅給予我木簷青瓦的清晰記憶,更令我難予忘記的是,少年的我駐立簷下,看到燕子銜泥築巢的整個過程,兩隻燕子從清早開始工作,不停地銜來泥土、雜草和絨毛,忙到日頭落山,最終,築成自己安身的巢穴,它們從此在這裏生兒育女,靜守簡單的流年。
所有的奔走,隻為了營造家的極致幸福,我同樣有過築巢的經曆。那是結婚前的日子,清晰記得那次,看著包工頭發亮的腦袋,我氣不打一處來,房子的裝修款雙方簽了合同,此時,他指著地上一堆包裝完整的地板磚和我算搬運費。我後悔自己一時大意給他鑽了空子,雙方一場爭吵,他最後表態:或者,我給你叫個工吧,你按計件付工錢。明知是霸王條款,我疲於糾纏,隻好無奈接受。
就這樣我見到小連,小巧黑瘦,談不上漂亮,卻讓我很容易聯想到“眉清目秀”這個詞彙,但凡女人沾上這個詞,總透著清秀、靈俊,或是惹人疼愛,這大概是我第一眼記住小連的原因。從外表來看和我年齡應該差不多,她麻利地解下身上的背布鋪在地上,把不足周歲的孩子放在上麵,怕孩子著涼,我堅持讓她把孩子放到我的木床上。
她站定在地板磚前,蹲下身子,用手把磚靠在背上,托起磚的底部,慢慢起身,僵硬而沉重的地磚不會像孩子的小手緊緊摳住她瘦弱的肩膀,為防止磚塊往下滑,減少手上的壓力,她努力把身子躬成90度角的曲形,兩塊長寬各一米的地磚就這樣穩穩壓在她的身上,她邁開腳步向著樓道走去,像一隻蝸牛背著它沉重的家向上爬行,重壓之下,她的頭垂得更深,被埋進了生活的縫隙裏。
趁著喝水的間歇,我們有過幾句倉促的閑聊,從她口中得知,她的丈夫在外地打工,為了帶孩子,她隻能做些短工貼補家用。我付了包工頭三百元的工錢,看見他嬉皮笑臉地把兩百元塞進小連的口袋,臨走前,不忘記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精明的商人,永遠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可能占到的便宜。小連沒有說話,頭垂得更低,像是受了某種驚嚇。
為了建造我理想中的家園,那段時間,我將自己所有精力投入新房的裝修,挑選滿意的地磚,選擇適合裝修風格的木板,搭配燈光,在平麵上設想可能得到的各種效果,鑽研一些裝修書籍,巴不得親手去搭建自己的窩。我從原來那個心無城府的傻丫頭變成一個精明算計的女人,把心中的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隻為與包工頭爭奪一點蠅頭小利。我驚訝於自己短時間內的轉變,並且驚訝地發現,一個人隻有在最短最有限的路徑上,才能發現自我的最佳潛能。
少年時,我曾經憧憬過擁有一次浪漫的邂逅或是一次生死相戀的愛情,我單純地以為愛情就是幸福的孿生體,會同時在我的生活裏出現和消失。仔細回想,我和丈夫從認識到戀愛再到談婚論嫁,一切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沒有小說情節裏波翻浪湧的情感起伏,沒有花前月下醉生夢死的浪漫邂逅,一切隻是一個合理的過程和圓滿的結局。盡管我精心構建的家園,在塵世萬家燈火中不過是尋常人家的院落,可我得承認,那符合生活的常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