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夫們睜大眼睛,雙膝跪地,高舉雙手,那樣子看上去既可憐又可笑。還是小紅軍最聰明,馬幫和土匪剛剛消失,他就站起身朝路後麵的山林跑去。其實羅沙鍋早就預料到這個狗家夥會在半路逃跑,回去找他老婆劉長英,於是老早就注意起他的一舉一動。
小紅軍剛剛拔腳逃跑,羅沙鍋就追了出去,邊追邊喊:“有人逃跑了!有人逃跑了,快抓住他!”
小紅軍拿出百米衝刺的速度,拚命地朝山林衝去。突然身後傳來一聲槍響,小紅軍往地上一撲,然後繼續向前麵的山林爬去。隻差最後十幾米,他就能遁入山林,無影無蹤。
羅沙鍋對身後的子彈毫無顧忌,原本就擅長攀爬奔跑的他幾個縱躍就追了上來,死死地將小紅軍按在地上。
小紅軍掙紮著翻轉身子,一腳踢開羅沙鍋,一個漂亮的鯉魚打挺就躍了起來。羅沙鍋沒想到小紅軍的動作會這樣麻利,力氣也大得出奇,不由愣了愣,被站穩馬步的小紅軍當胸擂了幾拳。更令羅沙鍋想不到的是,小紅軍出拳的速度很快,出腿的速度更快。
小紅軍把羅沙鍋踢翻在地後,指著他罵道:“狗日的,老子要不是真心愛著長英姐,早就離開騎龍大坡了,誰稀罕你們這個鳥地方!要不是怕她傷心,老子早就把你幹死了!別以為她不喜歡老子,老子告訴你吧,長英姐早就是老子的人了,你得的是個二水貨!哈哈!哈哈哈!”
小紅軍紅著臉,高舉拳頭,大聲地得意地笑著,突然抱起一塊七八十斤重的大石頭,就要朝羅沙鍋的頭上砸去。又是一聲槍響,瘦高個遠遠地舉著槍喊:“回來!都跟老子回來!不然打死你們兩個兔舅子!”
此時小紅軍已經看穿了,那個狗日的保警兵是在虛張聲勢,其實他槍法爛得要命,根本就打不著人,於是一邊舉著石頭要砸羅沙鍋,一邊還回頭去瞟了一眼瘦高個,蔑視與傲慢交織在一起。
另一個保警兵也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用槍指著民夫們清點人數。
羅沙鍋暈乎乎地倒在地上,嘴裏鹹鹹地冒出鮮血,那一聲槍響讓他還過魂來。剛才小紅軍說的那些話,仿佛飄在遙遠的空中,絲絲縷縷,飄飄蕩蕩。但他知道,如果把這個野種放走,劉長英就永遠不會再屬於他了。
於是,就在小紅軍回頭蔑視保警兵的那一瞬,已經走到鬼門關前的羅沙鍋突然“呀”地大喊一聲,一口吐出嘴裏的鮮血,雙手緊握拳頭,身子向後一翻,順手摸著一把別人開荒遺落的鋤頭,接著一個飛躍,舉起鋤頭照著小紅軍的頭頂使勁砸來。
小紅軍聽到喊聲,連忙回過頭來,不由大吃一驚,順手把石頭舉過頭頂。“砰——哢嚓!”羅沙鍋手裏的鋤頭重重地砸在小紅軍的石頭上,鋤頭把斷成了兩截,小紅軍手裏的石頭也應聲落下,當場砸斷了他的兩根右腳趾。
小紅軍抱著腳疼得哇哇大叫,羅沙鍋提著半截鋤頭把猛衝過來,照著小紅軍沒頭沒腦地打。羅沙鍋這個老實人,此時已經犯蠻起來,小紅軍想跑又跑不了,想打又打不過,連被砸斷的腳趾也顧不上了,隻管抱著頭爹一聲媽一聲地叫,叫得大路上的民夫們一個個心驚肉跳。
瘦高個端著槍衝上來,叫停羅沙鍋。此時的小紅軍已被打得皮破臉腫,額頭上冒著血,肋骨也差點斷了一根。但一想起他剛才說的那些話,羅沙鍋的蠻勁又上來了,舉起鋤頭把還要打。
瘦高個連忙勸阻說:“算球了,兄弟,這個狗家夥已經受夠了,我們先回去領罪吧。”
羅沙鍋狠狠地瞪了小紅軍一眼,罵道:“狗日的,這次先放饒你,別以為我們騎龍大坡的人老實好欺,把老子惹毛了隨時都會要你的狗命。”
小紅軍可憐兮兮地坐在地上,瘦高個打開隨身攜帶的行軍包,撕下兩塊紗布,扔給羅沙鍋。羅沙鍋拿著紗布傻乎乎地問:“長官,我——我用不著這個。”
瘦高個用槍指著他說:“給他包紮起來。”
羅沙鍋脖子一歪嘴一扭,說:“為啥子?”
瘦高個說:“人是你打傷的,你就給他包紮一下,不然這樣死了也不好辦。”
羅沙鍋這才放下手裏的半截鋤頭把,上前給小紅軍胡亂包紮起來。在包紮腳趾的時候,羅沙鍋認出小紅軍腳上的那雙布鞋居然跟自己腳上穿的一模一樣,心裏更加怨恨,於是故意使勁,疼得小紅軍又齜牙咧嘴地喊爹叫娘。
丟了彈藥,死了弟兄,自己也差點命喪黃泉,瘦高個心裏本就煩悶,見小紅軍叫得如此誇張,於是上前幾步,從後麵踢了他一腳,罵道:“野雜種,再跟老子亂叫就一腳踢死你!”
小紅軍知道越叫越有苦頭吃,於是閉口不叫了,隻是做出同樣誇張的痛苦狀。瘦高個懶得理睬他這一套,見羅沙鍋包紮得差不多了,罵道:“狗日的,包得比王大媽的裹腳還醜。”罵完用槍指著小紅軍,喝道:“跟老子起來,走!”
小紅軍掙紮了兩下沒掙起來,瘦高個命令羅沙鍋:“扶他起來!”
羅沙鍋畏懼瘦高個的威勢,即使心裏一萬個不願意,也隻好上前去扶小紅軍。不過他也不是好好地扶,而是生拉硬拽。小紅軍站是站起來了,卻忍不住疼出了聲音。瘦高個很煩他叫,舉起槍托愣了他一眼,板起麵孔罵:“你他媽的再叫,老子就兩槍托杵死你!”
小紅軍見他眼裏閃出殺氣,嚇得嘴唇哆嗦了一下,就不敢再叫了,隻好弓著腰,抱著斷趾的右腳,一跳一跳地往大路上走去。
羅沙鍋突然動了惻隱之心,看見有根樹杈很適合做拐杖,就把它掰下來稍稍修整下遞給小紅軍。小紅軍接過拐杖後看了他一眼,眼裏流露出複雜的眼神,說:“其實,剛才我是瞎說的,我跟長英姐是清白的,你要防的應該是羅順榮,那是個小人。”
羅沙鍋低著頭說:“我明白。”然後就獨自向大路走去。返回大路後才知道,十二個民夫隻跑脫一個,就是昨晚跟他說話的那人——本班班長。
七
在瘦高個的指揮下,直到天快斷黑了,這幫民夫才抬著兩個保警兵的屍體回到縣城民夫營。一回到民夫營,瘦高個和那名活著回來的保警兵就被下槍帶走,羅沙鍋他們也被帶走審問,折騰了幾個小時,一回房間就癱軟在稻草上。
四個新換的保警兵看上去精神多了,槍也不是又老又破的套筒槍,而是烏黑發亮的漢陽造。
小紅軍一看見那槍就雙眼發亮。他從湘西一路跟著紅軍部隊打到烏蒙山,見過各種各樣的槍,知道這種槍不但威武漂亮,而且擊發快,射程遠,聲音清脆,準確性高。同時他又知道,管押他們的保警兵的槍越好,證明上麵越發重視他們這幫民夫,今後逃跑的機會就會更小。
羅沙鍋一倒在稻草上就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同樣是被皮鞭抽醒,然後打飯、吃飯、集合。羅沙鍋發現,民夫營比昨天整整少了一半人,悄悄打聽才知道,20軍減員嚴重,有一半民夫被押往部隊,充軍去了。他還聽說,民夫營裏混進了奸細,昨天不但弄丟了十二箱彈藥,還死了兩個保警兵,現在追查得很緊,搞不好還要槍斃人。
這天羅沙鍋所在的民夫班沒有安排任務,長官訓完話後隊伍就解散了。回房不久,兩名挎著羊把腿的保警軍官押著一個新民夫走了進來,門邊的四名保警兵連忙起立敬禮。
房間裏光線很暗,但還能看得清楚,那兩個軍官身板筆直,臉上的線條也很硬朗,舉手投足軍人味很濃,全身上下透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氣場。羅沙鍋在心裏讚歎,這才是當兵的嘛!
民夫們紛紛站了起來,有乖巧的還會叫聲長官好,大部分卻傻愣愣地站著。羅沙鍋是傻愣愣地站著的那類,小紅軍也掙紮著站了起來,還抬手敬了個禮。
那兩名軍官看著頭上纏著紗布的小紅軍,眼裏流露出厭惡的神情,其中一人問:“你就是那個試圖逃跑的?”小紅軍露出一臉無辜的表情,既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那人接著說:“這次暫且饒你,下次再跑,就地槍決!”
小紅軍哆嗦了一下,一張臉變得死灰死灰的,汗水大顆大顆地滴落。
另一名軍官掃視了眾民夫一眼,問:“羅沙鍋呢?誰是羅沙鍋?”
“我——我是——羅沙鍋。”羅沙鍋驚慌失措地站直身子,一臉蒼白地回答,聲音裏明顯地打著顫。
那軍官宣布道:“在昨天的戰鬥中,民夫羅沙鍋機智勇敢,隻身抓回了一名試圖逃跑的民夫,特選拔為本班班長,即刻上任。”
雖然班長不是幹部,但好歹也是個“頭”,呆頭呆頭的羅沙鍋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會有這麼好的運程,一時高興得心花怒放。可惜他高興得太早了,民夫營是沒有營連排長的,隻有班長,而且班長也沒有更多的自由,則隻有更多的責任:監督民夫們睡覺、監視民夫們說話並及時彙報情況。
民夫們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心裏隻想早點回家,最擔心的就是被送往部隊當炮灰,於是那兩名軍官走後,都爭相巴結羅沙鍋,生怕被他“推薦”去當兵。一直都是苦命下人的羅沙鍋不習慣,麵對大家肉麻的巴結,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全班人馬隻有小紅軍冷眼對待羅沙鍋,有個高個子民夫看不慣,跑過去提起衣領就要打。
小紅軍驚慌失措地問:“你——你要幹啥?”
高個子民夫握著拳頭說:“老子要打死你!”
小紅軍說:“我又沒惹你,你為啥要打我?”
高個子民夫說:“我們大家都在向班長祝賀,你為啥不過來?”
小紅軍說:“我不祝賀是我自己的事,又沒妨礙你們。”
高個子民夫說:“這不行,你不來祝賀班長就是侮辱我們。”說著提起拳頭就要打。
“住手!”羅沙鍋叫了一聲,高個子民夫的拳頭才沒落下去。高個子民夫不解地問:“班長,您這是——”
羅沙鍋擺擺手說:“算球了,這個狗家夥是被我和我堂哥抓來的,想逃跑又被我抓了回來,心裏一定恨死我了。”
大家聽羅沙鍋如此一說,無不在心裏驚呼:“原來是這樣呀!”特別是那個高個子民夫,此刻心裏最恨的,就是把他捉來當民夫的那個狗家夥,知道羅沙鍋曾經也是個抓夫的“凶手”,非常後悔剛才的舉動,於是臉上現出尷尬的神情,低著頭默默地站著,站了半分多鍾才一屁股坐在稻草上。
高個子民夫剛剛坐下,門就“吱嘎”一聲打開了,民夫們以為又出了啥子情況,全都抬頭瞟過來。兩個保警兵端著槍站在門兩邊,一男一女邁步走了進來,由於房間裏比較昏暗,他們越過門檻後揉了揉眼睛,才勉強看清屋裏的情況。
屋裏的臭味實在難聞,那女的把持不住,“哇”的一聲差點吐了出來。此時民夫們也看清了,進來的那對男女,男的二十來歲,穿著青布長衫,風度翩翩、一表人才;女的隻有十七八歲,穿著三節兩袖的滾花青布短衫,梳著穿青女子獨有的三把頭,卻也風姿綽約、粉麵桃腮。
郎才女貌,這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人兒。但他們來這裏幹啥呢?民夫們不明所以,全都睜大眼睛,靜待下文。
“姐姐!姐姐!”突然,角落上的小紅軍叫喊著跛著腳跑過來,可惜才跑了幾步就摔倒在地。有眼尖的民夫看見,是羅沙鍋伸腳把他絆倒的。
原來來者是劉長英和趙晃。趙晃站著不動,臉上始終保持著瀟灑自信的笑容。“誌軍!劉誌軍!”劉長英叫喚著劉向明給小紅軍取的名字,幾步跑到房屋中間,將小紅軍扶了起來。小紅軍拉著劉長英的衣袖,止不住淚如雨下,癟著嘴哭道:“姐姐,姐姐,你是怎麼來的?”
劉長英說:“你們全都著了羅順榮那個禿尾巴私兒的藥,才一前一後被抓走。我沒得辦法,隻好去求趙三公子,是他花了不少銀元才讓我找到這裏來,隻要你們好好的沒被送去當兵就好。趙三公子說,隻要還在民夫營,他就能想辦法讓你們盡早回去。”
小紅軍還想跟劉長英說話,羅沙鍋卻已經站了起來,一把將他拉開,緊緊地將劉長英抱住。劉長英使勁地掙紮,羅沙鍋卻死死地抱著不放,說:“長英,我的好婆娘,你曉得我有多想你嗎?長英!”
至此,坐在地上看熱鬧的民夫們終於弄明白了,原來這個漂亮女子竟然是羅沙鍋的老婆,而那個企圖逃跑被羅沙鍋抓回來的,是她弟弟!也就是說,羅沙鍋和這個名叫劉誌軍、操著外地口音的小家夥,竟然是郎舅關係。
趙晃說話了,他雖然笑著,聲音卻很冷:“好了,時間到了。”
劉長英在羅沙鍋又髒又醜的臉上親了一口,說:“外麵那些當官的說,我隻能進來五分鍾,你們好好等著,我會想辦法救你們出去。你走後羅順榮又去糾纏我,差點被我幾鐮刀挖死了。”
劉長英說完,羅沙鍋就鬆開了手。小紅軍卻坐在地上癟嘴癟臉地哭,門邊的兩個保警兵也在催了,劉長英本想再拉拉他手的,但沒時間了,隻好一步步倒退著,走了出去。
直到劉長英和趙晃雙雙消失在了門外,羅沙鍋才雙膝跪地,對著房門哭了起來。
非常不幸的是,劉長英前來探望的第三天,羅沙鍋和小紅軍就被雙雙提出民夫營,押往川軍首領楊森部的20軍。
八
“為啥子啊,奶奶?為啥子他們都被押去當兵了?”聽到這裏,我忍不住問七十歲了依然整天坐在門檻上打草鞋的奶奶。
我奶奶歎了口氣,說:“都是那個趙三公子搞的鬼,他怕你爺爺回來我就不理他了,於是就花錢活動,第三天就把他們兩個都送去當兵了。”
“我爺爺?你說的我爺爺是羅沙鍋還是小紅軍?”雖然在心理上,羅沙鍋是我不容置疑的“爺爺”,但我還是這樣出其不意地問了出來。
奶奶停下搓米草的手,呆呆地看了我半天,才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唉,怪不得人們都說你是騎龍大坡最聰明的小娃。我跟你說吧,羅沙鍋、趙晃、小紅軍,還有郭裳,都曾經做過我的男人,但他們都不是你親爺爺,我也不是你親奶奶。”
奶奶不是我親奶奶我早就知道了,沒想到的是,今天她居然親口說了出來,還說羅沙鍋、趙晃、小紅軍和郭裳都曾經是她男人。
雖然那時我隻有八歲,才讀小學二年級,但對“男人”已經有了概念,知道奶奶說的意思是,她曾經都跟那幾個男人睡過覺。她又不是我親奶奶,跟誰睡過都沒關係,隻是那幾個人中居然有我最討厭的郭裳,一想起他們居然有一腿,我就有些惡心。
何況,郭裳的孫女郭襄,早已和我父親睡在一起了!
這些混亂的人倫關係,憑我當時的智商是無法理清的,但最基本的一點我心裏很清楚,我是我父親收養的,在騎龍大坡,爸爸不是我的親爸爸,媽媽不是我的親媽媽,奶奶不是我的親奶奶,就連郭襄,也不是我的親後媽,以上這些人與我都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他們都是我的家人和親人,因為我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又將歸向何處,如果我不把他們當成親人,不把騎龍大坡當成家鄉,我就成了孤魂野鬼流浪漢。
奶奶見我神色有異,接著說:“我這麼大年紀了,活著已是天人,能說的該說的都會說出來,不然就要被埋進墳堆裏去了。我當初一心想把你爺爺羅沙鍋救出來,然後好好跟他過日子,才去找趙晃幫忙,哪個曉得這個龜兒子說話不算話,白睡了我又暗下死手,反而把他和小紅軍都弄去當兵了。一氣之下,我就一鐮刀把他給廢了,還把他那吊東西割下來喂了狗。廢了趙晃後,聽說你爺爺他們的部隊正跟席大明的隊伍打火線,我就提起鐮刀趕去楊家灣,結果人沒找到,差點被兩個土匪糟蹋,被恰好路過的郭裳救了。救了我後,郭裳就沒再回去找席大明,不久,就聽說席大明的隊伍被打垮了,人也被抓了,殺在畢節大校場。”
我問:“於是,你就跟郭裳好了?”
奶奶說:“我是在去楊家灣的路上被土匪抓住的,郭裳把我救下時,我隻剩下半條命了,要不是他精心照顧,我也是死路一條。趙家也在到處找我,我跟著郭裳,躲在黑洋大箐的一個岩洞裏,一住就是五個多月。後來我肚子漸漸鼓了起來,隻好悄悄回到騎龍大坡,找到半死不活的趙晃,告訴他我懷了他的骨肉,趙家才放過我。”
“不會吧?奶奶,我伯伯他——他是趙家的後代?”我吃驚地問。
奶奶平靜地說:“是的,誰都以為他姓羅,其實他姓趙。”
“可是,後來你為啥要說小紅軍是趙三老板害死的呢?”
奶奶說:“因為那時小紅軍已經回來了,以羅沙鍋的身份回來和我住在一起,一直窩在家裏做沙鍋,哪裏也不去,如果不說他是被趙三老板害死的,那他冒充羅沙鍋的事情就會被揭穿。你曉得不?為了隱藏身份,大集體時,他的沙鍋幾乎都是白幫集體做的,除了換幾個工分,沒賣過一分錢。”
“於是,為了你真正愛著的那個小紅軍,你害死了趙三老板?”
奶奶一臉蒼白地說:“我也是沒辦法,誰叫趙三老板是大地主,反正難逃一死。再說了,趙三老板為了能給他們趙家留下那條根,也心甘情願地用這種方式去送死。小紅軍和羅沙鍋在對付紅軍遊擊隊的戰場上,雖然都曾經有機會逃回來,但他們誰都生怕對方獨自逃回來跟我過,於是就相互仇恨著、監視著,結果誰都沒能逃出魔掌。後來,抗日戰爭爆發了,小鬼子占領南京、武漢後,又開始進攻湖南,羅沙鍋和小紅軍所在的部隊,被緊急調往長沙,參加長沙保衛戰!”
啊,長沙保衛戰!幾次聽老軍人洪順大爺提起過這場戰役的艱苦卓絕和巨大犧牲,我不由熱血上湧,來了精神,說:“奶奶,我要是生落那個年代,不用誰來抓,我自己也要去當兵,上前線,打鬼子!”
奶奶停下搓米草的手,有些激動地說:“羅沙鍋和小紅軍,還在跟紅軍作對的時候,他們一心隻想開小差逃跑,根本沒心思打仗,後來去到湖南,聽說了日本鬼子犯下的滔天罪行,他們就不逃了,一門心思隻想打鬼子。說來也真奇怪,自從被送到部隊,他們一直都被安排在一起,長沙保衛戰一打響,他們就協商好了,把小鬼子趕走後,誰還活著,誰就回來跟我過。”
講到這裏,我一直心靜如水的奶奶,眼圈已經變得潮紅,並且有淚花閃耀,話音也有些蒼涼和哽咽起來:“一次戰鬥間歇,小紅軍對羅沙鍋說,羅沙鍋,我擔心以後即使有命回去,也不能跟姐姐在一起,被村裏的人們認出來怎麼辦?羅沙鍋想了想,說這還不簡單?你就裝成是我唄。於是從那天開始,小紅軍就開始研究和模仿羅沙鍋走路的動作、姿勢、聲音等,羅沙鍋還教他怎麼做沙鍋!哎,這兩個冤家,身材、個子、相貌等原本就有些相像,隻是看上去羅沙鍋比較笨拙,小紅軍比較聰敏。幾場惡仗打下來,小紅軍不但被打缺了一隻耳朵,臉上、手上、腳上、腰上、背上,處處都是傷。羅沙鍋也好不到哪兒去,同樣傷痕累累,要不是有小紅軍救應,早就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了。”
奶奶平時言語不多,一口氣說完這段話,就呆呆地坐著揉眼睛,吞口水。我坐在她對麵的小板凳上連忙催問:“後來呢?奶奶,後來咋樣了?”
奶奶頓了頓,接著說:“前後四次保衛戰,死了很多很多人,可惜長沙還是守丟了,部隊往南撤到廣西。因為立了戰功,上麵要提拔羅沙鍋和小紅軍當官,但他們都拒絕了。他們對當官不感興趣,他們隻想早點把仗打完,早點回來跟我團聚。再後來,在獨山阻擊戰中,羅沙鍋為了掩護小紅軍,被小鬼子的機槍打死了。”
講到這裏,奶奶終於哭了出來!這個騎龍大坡上不但最漂亮、而且最堅強的女人,終於在老了之後,在一個與他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孫子麵前哭了出來。我愣愣地看著奶奶,不明白這麼多年都過去了,還有啥好哭的。
奶奶哭了好大會兒才接著說:“廣西再次淪陷後,日本鬼子又開始進攻貴州了。那時候,整個中國,隻剩下三個半省了,眼看鬼子已經占領了貴州最南邊的荔波、三都、丹寨、獨山等縣城,20軍的貴州兵紛紛請戰馳援獨山,阻擊鬼子侵略自己的家鄉。此時20軍已經撤回貴陽,準備開往四川,小紅軍和羅沙鍋等數百名貴州兵臨時調入29軍,開赴獨山。在獨山,羅沙鍋和所有的貴州兵一樣,已經下了必死的決心。他對小紅軍說:‘劉誌軍,我估計回不去了。你回去後一定要好好對待她,不管她做錯了什麼,你都不許責怪她。’說完,戰鬥就打響了。”
奶奶擦了擦眼淚,繼續說:“日本鬼子火燒獨山,連續燒了七天七夜,死了一萬九千多人,真是作孽呀!參加阻擊鬼子的,一半是軍人,一半是百姓。這些貴州軍人由於太窮,連鞋都穿不起,隻能穿草鞋,被叫做‘貴州草鞋兵’。鬼子兵到處亂竄,見人殺人,見房子放火,羅沙鍋們死死守在深河大橋上,直到逃難的老百姓全部過了深河橋,鬼子已經追到橋頭了,才掩護工兵炸斷大橋。戰鬥打了幾天幾夜,日本鬼子傷亡慘重,始終無法越過深河,隻好往南逃竄,全部撤出貴州。”
我沒想到我一字不識的奶奶,居然會講這麼精彩的故事,於是問她:“奶奶,是誰跟你說的這些?”
奶奶哭著說:“不是小紅軍是哪個?可惜的是,日本鬼子打跑了,投降了,你爺爺卻永遠回不來了。”
我又問:“那小紅軍是怎麼回來的呢?”
奶奶說:“獨山阻擊戰中,小紅軍又受了一次重傷,直到兩年後才醫好,但那時抗戰已經勝利了。他申請回家,部隊不準,要跟共產黨爭天下。於是,小紅軍又開始開小差了,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抓,又捆又打差點被槍斃。但最終還是逃了回來,他前腳剛到,解放軍後腳就打過來了。小紅軍是以你爺爺的身份回來的,由於全身傷痕累累,除了我們家裏人,誰也辨不出真假。回來時我已經等了十二年了,他們一去就是整整十二年!”
我問:“這樣說來,我後來的爺爺羅沙鍋,就是小紅軍冒充的了?”
奶奶說:“原本我是看不起羅沙鍋的,迫不得已才跟他結了婚,但小紅軍回來講了他的故事後,我就真心喜歡他了,也覺得我等了這麼多年是值得的。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要跟小紅軍在一起,我隻想把他當成親弟弟。但是等到最後,他卻是這樣地回來,我就隻好接受了。羅小細,你知道我為啥要一輩子打草鞋嗎?”
我說:“因為你打的草鞋好,能賣錢。”
奶奶擦幹眼淚,苦笑了一下,說:“都說你是騎龍大坡最聰明的小娃,可惜你連這個也沒想到。你爺爺他們被送去當兵後,有人來對我說,他們是去打鬼子,鬼子在咱中國的土地上橫行霸道,燒殺搶掠,如果沒人上戰場打火線,很快就會打到騎龍大坡,男人直接槍斃,女人先奸後殺。他還說,貴州兵很窮,沒錢買鞋子,全都穿草鞋。”
我心裏突然開了竅,搶著說:“奶奶,我曉得了,你打草鞋,是——是為了抗戰!”
奶奶終於露出欣慰的笑容,說:“是呀,在等你爺爺的那十二年中,我就天天坐在這裏打草鞋,一天要打幾十雙,並且全部上繳政府,分文不收。後來解放了,因為我的草鞋打得好,上麵就安排我專門打草鞋。以前我打草鞋是為了支援你爺爺他們打鬼子,後來我打草鞋是為了支援國家搞建設。”
“那現在呢?奶奶,現在你老了,也很少有人穿草鞋了,你還打它幹嘛?”
奶奶又歎了口氣,說:“我不打草鞋,還能做啥呢?”說完,她又繃起草鞋棍打起草鞋來。
看著奶奶又恢複沉靜甚至冷寂的麵容,關於她的愛情故事,我雖然還有一些疑團沒有解開,但也不好再問了,隻得站起身來,伸伸懶腰,朝院門走去。
“羅小細,你要去哪裏?”
我頭也不回地回答:“我要去錢家寨找錢洪順大爺,他是騎龍大坡年紀最老的人,應該知道很多我想知道的事。”
“回來,你回來!”奶奶大聲地喊著,已經走出院門的我回頭一望,她已經站起來了,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鐮刀。
我不由打了個冷顫,連忙撒腿就跑。
“回來!羅小細,你給我回來,不要到處去亂講!”
我越跑越快,奶奶的聲音卻越喊越遠,仿佛穿越曆史時空,回到五十多年前——
郭裳一臉落寞,挎著“羊把腿”遠遠地走來,冷峻得仿佛可以結冰;被“淨身”後的趙晃依然身穿長衫,昂首挺胸地故作瀟灑,但眉宇間始終結著愁怨;羅順榮肩上套著黃棕繩,手裏握著套筒槍,耀武揚威陰陽怪氣地奸笑,右額上的刀疤卻閃閃發光;衣衫襤褸煙巴屁臭的羅沙鍋汗流浹背地在作坊裏燒沙鍋,杉樹毛燒出的火煙把他的眼睛熏得淚水漣漣;小紅軍頭戴一頂紅軍帽,可憐兮兮地站在古驛道邊,雙眼茫然地望著連綿起伏的山巒。槍聲驟然響起,硝煙彌漫中,我奶奶揮舞著一把明晃晃的大鐮刀從騎龍大坡衝殺出來,身上濺滿了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