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杯子,媒人倒了兩半碗酒,分別遞給劉長英和羅沙鍋,他們用端著酒碗的手挽著對方的手,各自把酒喝下。
這就叫吃歡喜酒。把歡喜酒吃了,就要喜歡對方,如有反悔,就要遭受三親六戚鄙視和整個騎龍大坡的人嘲笑,甚至還要賠償對方損失。
吃歡喜酒的那一刻,劉長英心裏無所謂歡喜,也無所謂憂愁。她想,萬般都是命,由命不由人,以後就嫁豬隨豬,嫁狗隨狗吧。可是,就在喝下歡喜酒,抬起頭來的那一瞬,她就後悔了,因為她看見了三雙黯然神傷的眼睛。
郭裳是不會出現在這種場合的,因為此時,陽長街上的張家護路隊與其他民團合並,被畢節保安司令部編為保四團,由張大公子出任團長,席大明部正被七八個保安團包圍在畢節楊家灣一帶,昏天黑地地打火線。
劉長英看見的,是小紅軍、羅順榮和趙晃。從他們痛苦的臉上,劉長英看見了他們真實的內心,也為自己的這場婚姻後悔不迭。
四
這年冬天,騎龍大坡附近又來了紅軍部隊。這支紅軍部隊比上一支還要多,二十多天時間裏,不但擴充了幾千名紅軍戰士,還建立了幾百支紅軍遊擊隊。
這支紅軍駐下後,到處打聽上一支紅軍遺留的人員,劉向明就跑到趙三老板家找到小紅軍,對他說:“你們的部隊又來了,你趕緊歸隊吧,免得以後有苦吃。”
小紅軍不肯走,劉向明就嚇唬他說:“羅沙鍋堂哥羅順榮的老表張大公子當上保安團長了,傳出話說,你再賴在騎龍大坡不走,就要派人來抓你。”
小紅軍有點怕了,不料趙三老板卻哈哈一笑,說:“老劉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我和張團長是一個線的人,隻要我在他麵前說一句,就可萬事大吉。”
小紅軍感激地望著趙三老板,說:“三老板,那就請您去跟張團長說一聲,我從此就老老實實地呆在趙家,就算一輩子當牛做馬,也無悔無怨。”
趙三老板說:“明天張團長家嫁姑娘,我正好要去吃酒,就幫你去說,你盡管安心在我家好好幹下去。以後啊,我還要分你田地,幫你造房,讓你在騎龍大坡安家落戶。”
劉向明鼓著一雙牛眼,看看趙三老板,又看看小紅軍,長歎一聲,就歪翹歪翹地回家了。可他依然不放心,小紅軍賴在騎龍大坡不走,遲早還會給他惹禍。
但趙三老板明顯在護著他,如何才能把他搞走?於是,劉向明抽著老皮煙,一直在心裏冥思苦想,想了好幾天,終於想出了一個好辦法。
張家重新得勢後,羅家又奪回了甲長的職位,在騎龍大坡的地位,僅僅次於趙家。但這次當甲長的不再是羅順榮的老爹,而是羅順榮自己。當上甲長後的羅順榮,不但每天都把腰杆繃得直直的,還從保安團討了根套筒槍背在肩膀上,走到哪裏都神氣活現,耀武揚威。
但誰也不知道,他狐假虎威的主要目的,是在掩飾情場失意所帶來的痛苦和空虛。正當他萬念俱灰的時候,劉向明就找上門來了,對他說:“順榮,雖然我也曉得,騎龍大坡最靠得住最有出息的年輕人就是你,但我為啥要將小長英許給羅沙鍋而不是許給你?我是怕呀,我是怕那個賴著不走的小紅軍,哪天會要了你的小命!”
羅順榮愣眼愣眼地看了劉向明至少半分鍾,才惡狠狠地說:“我就曉得,那個小狗日的賴著不走,就是想這覺瞌睡睡!要不,我去叫幾個保四團的弟兄來,把他抓去槍斃了。”
劉向明卻擺擺手說:“這樣也不好,你沒看見兩次紅軍過路,都是千軍萬馬的殺氣騰騰?說不定哪天又打回來了呢,聽說你害了他們的人,還不來個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羅順榮臉色一變,連忙說:“劉大伯,我隻是在你麵前說說而已,你不許跟別人亂說嚎。”
劉向明說:“當然不能說了,對那些紅軍隊伍,連趙三老板都怕得要命,不要說你我了。那天紅軍在對門的包包上駐紮,趙三老板又是牽豬又是拉羊的前來慰勞,跟趙三老板比起來,我們算啥子毛毛蟲?上個月張家嫁姑娘,趙三老板還去找張大老板保證,說那個小紅軍已經徹底變白了,成了一個大好人,趙家已經許可他在騎龍大坡長久居住,還許口給他起房架屋,送田送地。”
羅順榮沒想到小紅軍還真有幾把刷子,居然投靠趙三老板,不但取得了騎龍大坡的永久居住權,還得到了趙三老板的極力庇護,要搞他還真不容易。於是問劉向明:“劉大伯,那你說怎麼辦好?我看那小狗日的實在牽眼睛得很。”
劉向明假裝思考了一下,說:“政府家不是在招募壯丁嗎?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我家原本隻有兩個兒子,是夠不著的,現在我又認了這家夥當幹兒,就符合三丁抽一的條件了,不如你帶兩個人,來把他拿去抵任務吧。”
關於抓壯丁一事,從縣到區鄉保甲,層層都有死任務,到期完不成就要被上峰責難,為了保位子,隻好拿自家親友族人去抵任務。羅順榮一聽劉向明說完,就“嘿嘿嘿”地笑了起來,說:“劉大伯,薑還是老的辣,我決定聽你的,把這個狗家夥抓去抵任務。”
劉向明也陰險地笑了,可他沒想到的是,羅順榮比他了解的還要陰險和奸詐十倍。羅順榮一邊答應劉向明,一邊在心裏想,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也把堂弟羅沙鍋抓了壯丁,讓他有去無回,嘿嘿,這樣一來,劉長英——我心中的小仙女,不就是我的了?
因為誰都知道,凡是被抓去的壯丁,最終都要分配到缺員嚴重的部隊,押赴戰場當炮灰,十有八九是回不來的。按騎龍大坡的規矩,羅沙鍋一被抓走,他與劉長英的婚約就會自動解除,但她依然還是羅家的人,今後的歸宿隻能由羅家來定,劉家無權幹涉。
劉向明當然沒想到羅順榮居然會卑鄙到如此地步,見他點頭答應了,便興衝衝地哼著小曲往回走。他高興的不僅是可以為劉長英的事情免除後顧之憂,還能保兩個兒子不受兵災之苦。
此時,離劉長英跟羅沙鍋的婚事,隻有半個月時間了。
羅順榮一心要抓小紅軍,可是十多天過去了,一直都沒機會,因為小紅軍一直在趙家大院裏拚命幹活。羅順榮即使吃了熊心豹膽,也不敢到趙家大院抓人。但他卻不死心,反而把堂弟羅沙鍋忽悠起來,天天在趙三老板家附近轉悠,人們都以為他是看上了趙家的哪位小姐呢。
直到劉長英出嫁的前一天傍晚,小紅軍才走出趙家大院,往三四裏外的劉家寨走去。
羅順榮和羅沙鍋躲在一座小山包後麵,遠遠地盯著。突然發現,劉長英居然出現在半路上,迎著小紅軍走去。光是迎著小紅軍走去也就算了,他們會麵後,看看四下無人,居然又是摟又是抱的。羅沙鍋再也忍不住了,一股怒氣直衝腦門,抓起木棍就要衝過去拚命。
羅順榮拉住他說:“兄弟,不要著急,先看看他們還會咋樣,如果真要幹那事,我們就跑過去當場搞死他,即使他跟趙三老板關係再好,這奸淫他人妻妾的罪行,也是逃不脫的。”
於是,羅沙鍋把牙齒咬得咯咯地響,隻等那對男女再有下一步動作,就衝上去抓現行,到時候要拴要打,都有道理。可是劉長英跟小紅軍,抱了一會就往家走了,雙方都顯得很開心,也很曖昧,伸手動腳的姐弟不像姐弟,情人不像情人。
羅沙鍋問:“三哥,還要不要抓?”
羅順榮咬牙切齒地說:“抓!當然要抓!待會等他們經過包包腳,我們就來個餓虎撲食,把他抓了,直接送區上交割。”
近了,更近了。小紅軍和劉長英,忽而一前一後,忽而一左一右,說說笑笑,摳摳掐掐地走來。羅順榮一使眼色,羅沙鍋便抓起木棍,躍身而起。羅順榮的表現卻更加強悍,肩上挽著紅棕繩,手裏端著套筒槍,下山猛虎般朝不到二十米遠的大路上衝去。
最先發現情況的是劉長英。但此時,她手裏並沒有鐮刀。她一生最後悔的,就是那天居然沒有隨身攜帶她那把磨得亮晃晃、挖死過郭俊明的大鐮刀,當發現被羅家兄弟打了伏擊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羅沙鍋已經揮舞著棍棒,大喊大叫地衝到麵前了。
劉長英驚叫一聲,連忙推了小紅軍一把,叫他快跑,然後就被羅沙鍋一棒打翻在地,痛得齜牙咧嘴,抱著腳大聲叫罵:“羅沙鍋,小私兒,你不得好死!”
羅沙鍋見劉長英被打倒在地,喊得撕心裂肺,不由心疼起來,連忙扔了棍棒,跑過來扶起她問:“長英,打著哪裏了?痛不痛?”
劉長英彎著腰,抱著腿,望著小紅軍逃跑的方向,罵道:“砍腦殼的,老娘還沒進你家門,你就這樣對待老娘,你這樣做以後要遭槍催炮打!”
羅沙鍋居然還知道憐香惜玉,一邊扶著劉長英,一邊說:“這次是我三哥羅順榮教的,我以後再也不聽他的了。”
可是,劉長英由於擔心小紅軍,已經顧不上自己的疼痛,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前方,根本沒有聽見羅沙鍋在說什麼。看見小紅軍停下身並轉過臉來,她不由大喊:“快跑!你快跑呀!”
但小紅軍卻無法再跑了,因為羅順榮手裏的套筒槍,早就瞄準了他。
小紅軍幹脆轉過身來,直接麵對烏黑的槍口。羅順榮大喊:“羅沙鍋,來拿繩子去把他捆起來。”
羅沙鍋望望劉長英,又望望羅順榮和小紅軍,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羅順榮又喊:“羅沙鍋,你再不動手,他把你婆娘搶走了就不罩老子的球閑!”
羅沙鍋這才放下劉長英,準備向那兩人走去。劉長英一把拉住他的手,說:“沙鍋,你聽我說,他是我認的弟弟,你不能這樣對他。”
羅沙鍋心又軟了。羅順榮雖然沒有回頭,腦後也沒長眼睛,但這個賊頭賊腦的家夥,天生就是吃這門飯的,偏偏就知道身後發生的一切,於是火了,罵道:“砍腦殼的羅沙鍋,你這個倒門風敗誌氣的狗家夥,再不趕快點老子就不管你的破事了,到時候婆娘被人家搶去了不要在老子的麵前淌狗尿!”
為了老婆,為了維護作為男人的尊嚴,羅沙鍋決定不再理會劉長英,步履堅定地朝前走去。劉長英想去拉他,可惜站不起來,於是隻好撕心裂肺地喊:“不要!不要啊!”
但羅沙鍋依然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取下羅順榮纏在左肩上的繩索,再繞上幾步,來到小紅軍麵前。
羅沙鍋看上去呆頭呆腦的,居然會繞著走,讓小紅軍始終暴露在羅順榮的槍口下。看著小紅軍眼裏充滿絕望的神情,羅順榮心裏不由一動,瞄了羅沙鍋一眼,暗罵:“好個裝豬吃象的家夥,搞不好老子也會著他的手呢!”
在劉長英的喊叫聲中,小紅軍終於被騎龍大坡的兩個鄉巴佬一舉拿下,當晚就被送到陽長街上,交到區保警隊長的手上,還辦理了交割手續。
羅順榮完成了一例壯丁任務,羅沙鍋免除了後顧之憂,兄弟二人回到家裏時,天已經斷黑了。此時劉長英早已被家人找了回去,劉向明聽說了事情經過後,一邊痛罵羅家兄弟不是人,一邊卻在心裏偷偷地樂。
五
那一晚,劉長英是在悲傷與難過中度過的。騎龍大坡本來就有“哭姑娘”的習俗,前來“陪姑娘”的伯娘嬸子和閨蜜,以為她是戀家鬧的,於是都陪著她抹眼淚。她最好的閨蜜劉春香來得最晚,一進門就說:“我今天特意來哭你一頓。”說完,就拿塊毛巾蓋在頭上,抱著劉長英扯聲長氣搖頭晃腦數數落落地哭了起來。
由於劉春香的頭部是被毛巾蓋起來的,淌不淌眼淚沒人知道,但光聽那抽抽搭搭的哭聲,還真有幾分傷心勁兒,閨房裏的其他人,一個個都跟著悲悲戚戚。
由於有人陪著,劉長英哭得更傷心,更起勁。第二天,本來是女方家辦喜酒的日子,三親六戚全都來到了,劉長英卻找出當初小紅軍穿來的那件破衣服,非要劉向明請人給小紅軍埋個空墳。
劉向明非常惱火,但想想好不容易才把這個會殺人的姑娘嫁出去,從今往後就郭家門李家戶各過各的日子了,好歹父女一場,勉強答應了她的請求,趁著黑夜在紅軍歇過腳的那個土包上,給小紅軍做了一個衣冠塚。
第二天,川軍首領楊森派出一個團,撇開保警隊和保四團,在騎龍大坡一帶搜尋掉隊紅軍與紅軍遊擊隊的蹤跡,發現可疑人員就抓走,一時搞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
川軍部隊鬧騰了兩三天就撤走了,據說殺了不少人,也抓了不少人。川軍走後,保警隊和保四團又來了。但川軍也好,保安團也好,都沒人問起過那名小紅軍的事,給劉長英和羅沙鍋帶來災難的,是羅順榮。
他們是在成親後的第三天去劉向明家“回門”的路上被扛著套筒槍的羅順榮攔住的。小紅軍被抓走後劉長英就有了教訓,走到哪裏都把鐮刀提著。看著那把亮晃晃的大鐮刀,羅順榮輕蔑地笑了下,用吊兒郎當的口吻打招呼說:“你們兩口子去哪裏?”
本來,按照騎龍大坡的規矩,作為“老大爺”的羅順榮是不能用這種語氣和腔調對劉長英說話的,但此時這家夥卻故意把流傳了千百年的老規矩拋在腦後。
羅沙鍋站在一旁“嘿嘿嘿”地傻笑,劉長英瞟了羅順榮一眼,看準他那雙色迷迷的眼睛,突然心一橫,就迅疾出手了。
可惜劉長英沒練過身手,每天除了打草鞋就是種菜養豬,而羅順榮是到縣裏參加過軍訓的,看見鐮刀挖來,連忙大吼一聲,後退一步,用最快的速度舉槍格擋。
但鐮刀不同其他刀劍,雖然攔住了刀身,卻沒攔住突出的刀頭,隨著“當”的一聲脆響,刀尖“噗”的一聲,挖在羅順榮的右額上,當即暈倒在地。
又挖死人了!又挖死人了!這次挖死的,居然還是個端公家碗扛公家槍的甲長,劉長英三魂嚇掉兩魂,握著鐮刀呆呆地站著發抖。羅沙鍋連忙撲過去,伸手捂住羅順榮正在流血的傷口,大聲喊道:“快來人呀,快來人呀,羅順榮被挖死啦!”
羅沙鍋扯起破鑼一樣的聲音大喊,人們就紛紛跑來。
羅順榮被救活了,但劉長英和羅沙鍋卻遭罪了。羅順榮醒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捆綁羅沙鍋。羅家寨有兩個健壯如牛的年輕人,被羅順榮培養成了親信兼爪牙,一把抓住羅沙鍋,給他背上“雲南背係”。他們還要去捆劉長英,羅沙鍋哀求說:“要殺要打都由我來承擔吧,是我叫我婆娘挖的!”
羅順榮假裝猶豫了一下,說:“好吧,就先把你送到區上去,交給保警隊處理。”
就這樣,剛與劉長英成親三天,羅沙鍋就被抓走了。羅順榮沒有親自送羅沙鍋去陽長,而是由他的那兩個心腹完成這項艱巨任務。
“反正又沒挖死人,不會有多大事,最多關兩天就放回來了。”羅沙鍋雖然被捆著,心裏卻比較樂觀,邊走邊這樣想。
走進區保警隊的辦公室,那個掛著“羊把腿”、長著鷹鉤鼻的保警隊長,眼裏冷冷地放著凶光,嘴巴一裂,露出一個怪怪的笑容說:“他奶奶的,又白撿了個家夥。”然後摸出幾個銅板,再開了一張紙條,一並扔給羅順榮的兩個心腹,說:“回去告訴你們羅爺,人我收下了,馬上就押去縣裏。”
那兩個家夥連忙點頭哈腰,答應一聲“是,謝謝餘長官”,就轉身開門走了。
直到此刻,羅沙鍋才意識到自己完蛋了,被堂哥羅順榮抓了壯丁了。一想起他看劉長英的眼神,一切都明白了,忍不住破口大罵:“羅順榮,不得好死的禿尾巴私兒,五顯菩薩和祖宗先人都不會放過你!”
餘隊長斜著眼睛瞥了他一眼,問:“你和羅順榮是啥關係?”
羅沙鍋說:“啥關係?我爹和他爹是同爹不同媽的親弟兄!”
餘隊長眼神一凝,說:“這樣說來,羅順榮這個狗日的還真是夠狠的,簡直六親不認,以後老子還是要防著點。”
羅沙鍋哀求道:“長官,求您行行好放了我吧。”
餘隊長說:“那不行,我已經開了條子給羅順榮,一旦放了你,他就要去告我。”
羅沙鍋明知毫無希望,但還是不斷地哀求:“您就行行好吧,長官,我求求您了,我才結婚三天,我婆娘長得好看得很,我舍不得離開她。”
“哈哈哈”,誰知餘隊長一聽這話,就仰天大笑三聲,說:“你不說這事,我還想放你一馬,你這樣一說,我就不想放你了,你真是個傻逼!”說完大喊:“來人!”
立馬就有兩個穿黑製服、背套筒槍的年輕人推門走進來,畢恭畢敬地站著。餘隊長一臉威嚴地說:“你們兩個立馬幫我把這傻子送去縣城,千萬別讓他跑了,否則我會要你們的小命!”
那兩個保警兵連忙雙腳一並,舉手敬禮,齊聲答道:“是!”然後押起羅沙鍋就走。
羅沙鍋萬分絕望,連死的心都有了。但他不甘心,他要想盡千方百計逃回去。
羅沙鍋很想在去縣城的路上逃跑,無奈雙手被捆得緊緊的,還被那兩人一人用繩子牽著,一人用槍指著,根本就沒機會。
六
黃昏時分,那兩名保警兵終於把羅沙鍋押解到大定城,關進民夫營。民夫營跟監獄一樣,院大牆高,戒備森嚴。
紅軍部隊早已西進北上,十幾萬中央軍和川軍撲空後也跟著撤走,隻留下兩三萬兵力對付紅軍遊擊隊,民夫營的主要任務則是在軍警的監督下,為國軍部隊運送糧草彈藥。
羅沙鍋被編入民夫營二連三排五班,恰好與小紅軍關在一起,由四名荷槍實彈的保警兵負責管押。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小紅軍一看見羅沙鍋,就直撲過來,把他按倒在地,舉起拳頭就打,邊打邊罵:“你這個狗日的,怎麼也會有今天?”
負責管押的保警兵看見了,跑過來一腳踢開小紅軍,狠狠地用槍托杵了他好幾下,罵道:“想死就跟老子死遠點!”
羅沙鍋從地上爬起來,低著頭坐到一邊去了。小紅軍被杵得不輕,一邊摸著被杵痛的腰杆和臂膀,一邊低聲罵道:“白軍黑狗,有本事就到火線上拚去。”
小紅軍雖然罵聲很低,但還是被一個耳尖的保警兵聽見了,幾步跨過來,又一槍托砸在他後背上。小紅軍眼睛一擠嘴一癟,叫了一聲“媽喲”,腰杆就深深地彎了下去,慢慢地坐在稻草上,好半天才緩過勁來。
昏黃的馬燈光下,羅沙鍋隔著四個人狠狠地白了小紅軍一眼。他發現,才被抓進來四五天,這狗家夥就變得又黑又瘦,又破又髒,跟初來騎龍大坡時差不多。再看看稻草上躺著的十多個青壯年,全都好不到哪裏去。
顯然,他們已經吃了不少苦頭,似乎每個人都被保警隊用槍托和拳腳教乖了,雖然年紀輕輕,正值壯年,卻也疲憊不堪。
由於來晚了沒得飯吃,睡到半夜羅沙鍋就被餓醒了,黑暗中發覺睡在身旁的那人還醒著,便輕聲問道:“哥子,你是怎麼被抓來的?”
那人說:“我是在趕場的路上被抓的,三個逮我一個。你呢,你是怎麼來的?”
羅沙鍋罵道:“老子是被自家親堂哥子安了窩鍋,鬼曉得那狗日的會是這般心腸!”
那人轉過身來,在他耳朵邊壓低聲音問:“你想不想逃跑?”
羅沙鍋說:“想,怎麼不想?”
那人說:“想就要乖乖地忍氣吞聲,然後才有機會。”
羅沙鍋問:“有用嗎?聽說逃出去的人被抓住是要被槍斃的呢。”
那人說:“不管怎樣,逃出去總比關在這裏好,在這裏遲早也是死。再說,我上有父母,下有妻兒,哪裏放心得下。”
此時羅沙鍋又開始想劉長英了。新婚燕爾,剛剛嚐到女人的滋味,就被抓了進來。一想起劉長英,羅順榮那雙色迷迷的眼睛又飄搖而來。羅沙鍋忍不住立爬起來,恨不得跑回去一刀砍死那狗日的。旁邊那人一把拉他躺下,悄聲問:“兄弟,你不想活了?”
羅沙鍋咬著牙齒說:“想!怎麼不想?”
那人說:“想就乖乖地躺著不要動。”
羅沙鍋聽從了他,默默地躺在稻草上。房間裏黑漆漆的,但夜晚並不寧靜,民夫們雜七雜八的呼嚕聲和稀奇古怪的夢囈聲、磨牙聲,讓這個隻有十幾平方米的小房間變得異常詭異。
漸漸地,羅沙鍋又慢慢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正在睡夢中與劉長英相會的羅沙鍋,突然被鞭子抽醒,一名背著套筒槍的保警兵,一邊舉著馬鞭轉著身子抽人,一邊大聲吼叫:“狗日的些,天都大亮了,趕緊起來爆肚子!”
羅沙鍋趕緊坐了起來,肚子裏咕嘟咕嘟地叫著,頭腦暈沉沉的,渾身酥軟無力。羅沙鍋捂著癟癟的肚子,抬眼掃視了房間一圈,十多個民夫全都被抽醒了,從牆壁下麵的稻草上坐了起來。紙糊的窗戶透進乳白色的晨光,投射在房間裏猶如月光般朦朧,那一個個衣衫襤褸的民夫,此刻正揉著眼睛,打著嗬欠,甚至有人還在流著夢口水。
揮舞著馬鞭的保警兵看樣子已經二十出頭了,正是民夫們的平均年齡。這幫民夫,小的十六七歲,大的二三十歲,年齡參差不齊,個頭也七高八矮,憔悴中透著無奈與恐懼。
“你們曉得不?吃球都要起早點,晚了球都不到你!”看見民夫們全醒了,保警兵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抽人,但依然提著馬鞭鼓著眼睛吼,寬大的黑色保警服罩著他幹瘦修長的身軀,就像從墳墓裏爬出的幽靈。
保警兵的大半個腦殼被高邊帽遮住了,眼睛藏在遮陽下麵,隻有鼻子和嘴巴看得比較清楚。羅沙鍋真想一腳踢過去,但他知道這一腳估計會把自己的小命踢掉,於是隻好作罷。
在保警兵的指揮下,民夫們魚貫而出,來到寬大的院子裏,已經有人分四塊地方排起了長隊。原來民夫營共有四個連,一連一個打飯窗口。飯菜很簡單,一人就四個饅頭,一碗稀粥,一小節醃蘿卜。夥夫一邊打飯一邊說:“狗日的些省著點吃嚎,這四個饅頭已經包括中午飯了,各自跟老子保管好,出來混吃一看二眼學三,垮幹癆爆肚子也要分個前三後四!”
院子一角有幾排木板搭成的簡易桌凳,分成四個方陣,各連民夫在槍口的監視下,各自坐到本連本排的位置,稀裏嘩啦無精打采地吃著。稀粥一頓喝完,饅頭吃兩個留兩個,剩下的各自用統一發放的白紙包起來,放在衣袋裏。
沒有龍頭,沒有水管,民夫是不用洗碗的,但那隻醜頭八怪的土碗必須要放好,如果不小心弄破了,就得吃鞭子挨槍托。
民夫是沒資格洗臉的,也沒地方洗,吃好飯後就不用回房了,在簡易桌凳上坐了幾分鍾,集合哨子就尖利地響了起來。
羅沙鍋跟著大家一起,被保警兵們用槍指著,來到院子中間,按連、排、班的序列排隊,有站得歪扭的,保警兵要麼就一腳踢來,要麼就一鞭子抽來,也有用槍托杵的,大聲嗬斥與日娘搗妹的聲音不絕於耳。
幾分鍾後,民夫們終於把隊形站好,一個挎著“羊把腿”的保警軍官往隊伍前麵一站,扯長嗓子喊“立正”“稍息”,然後開始分派任務。總任務下到連,連又分到排,排又分到班。羅沙鍋所在的二連三排五班的任務,是給保四團運送彈藥。
十二個民夫,統一背著半新不舊的竹篾背籮,在四名保警兵的管押下,急匆匆地趕到城外的軍火庫,每人領到一箱彈藥。彈藥箱都是用木板釘成的,上麵有字有編號,為了掩護,領出來後還用破麻袋裹了兩三層,裝進背籮後再放上十幾斤洋芋。
這個班的班長就是昨晚半夜三更與羅沙鍋說話的那人。班長三十來歲年紀,長得五大三粗的,但看上去卻比較老實。四個管押的保警兵,以提鞭子的瘦高個為頭,除瘦高個麵無表情地背著槍提著鞭子左顧右盼外,其餘三人的槍口,都黑幽幽地對著民夫們。
走著走著,就有人心情焦躁起來,用腳踢路上的石子發泄情緒。那石子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斜斜地飛去碰到路邊的一棵大樹後又彈回來,撞到瘦高個保警兵的腳踝上。
瘦高個驚叫一聲,隨即蹲了下去,抱著腳踝“哎呀哎呀”地叫了幾聲,然後罵道:“是哪個狗日的整老子的潮氣!”
瘦高個抱著腳蹲在地上正罵著,肩膀上掛著的套筒槍“踢托”一聲掉在了地上。民夫們心裏都暗暗高興,但誰也不敢笑出聲來。突然一聲槍響,一名握槍押送的保警兵慘叫一聲,就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鮮血從胸腔裏噴湧而出。
“遇到土匪了!隱蔽!大家趕緊隱蔽!”瘦高個停止叫罵,連忙拖槍翻滾,躲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下,“哢嚓”一聲拉響槍栓,胡亂放了一槍,招呼大家趕緊隱蔽。
另外兩名保警兵隨即趴在地上,向路邊滾了過去,各自尋找掩體。民夫們沒有接受過軍事訓練,立即亂成一團,全都扔掉背籮,跪在地上高高地舉起雙手投降,黃澄澄的洋芋滾了好大一坡。
又是一陣槍響,活著的三個保警兵又死了一個,另外兩個不知躲到哪裏去了。突然一陣馬蹄聲狂風暴雨般地傳來,幾分鍾後,十二三騎全副武裝的馬幫疾奔而至,路邊的山上又衝下十幾名武裝人員,撿起兩名死去的保警兵的套筒槍,把背籮裏的彈藥箱收集起來,分成兩份,一份由馬幫搬上馬背,絕塵而去;一份則由那十幾名武裝人員扛著,很快消失在莽莽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