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倆愣眼看著孩子。古金摸一下伊伊的頭。“這孩子。”林芝秀搖搖自己的頭。“這孩子。”
關於天堂,誰也無法確定有無,林芝秀繼續她的煩惱。可如果你願意相信天堂的存在,據說要多做善事才能到那裏,林芝秀假設它存在。過了幾年,有一次,古金出差在外,她在電視新聞中看到西部又發地震,又發泥石流,想把全家人不穿的衣服找出來捐去,可那些衣服自然是放在最高的吊櫃裏,她搬出五步梯,站在最頂一級,伸手向上,勉強夠得到外沿的衣服,櫃子裏麵的還是夠不到,她便踮起腳尖。這樣,梯子受到的力不是垂直的,而是斜向的,而前兩天,她剛剛保養了地板,上麵又亮又滑,蒼蠅停一下都能閃了腿,這梯子此時突然一滑,倒了。
林芝秀在床上躺了兩個月。那次從梯子上摔下來,那高度本不至於造成重大傷害,可她趕得不巧,腰磕在茶幾的大理石邊上,頭碰在沙發的木質扶手上,頭昏了很久,腰疼得更久。
照顧林芝秀,古金一個人忙不過來,伊伊就提前長大了。她得自己照顧自己,偶爾幫忙照顧一下媽媽。伊伊也試著爬上梯子,去拿需要的東西。起先很吃力,很驚險,爸爸在家看到了,是不許她上梯子的,老婆摔了,女兒不能再摔了。可爸爸不在家,東西又非拿不可,做媽媽的看著,不忍心也得忍心了。
後來,爬高拿東西,不是古金就是伊伊的事了,因為林芝秀得了恐高症,也恐梯子。過了這些年,新居成舊,東西也越塞越多了,吊櫃都塞得滿滿的,地上能放的地方也都堆滿了,愛幹淨愛整潔的林芝秀,顧不了那麼多了,她寧願地上亂著,也不願去清理吊櫃,騰點地方,反正她再也不願去碰那個梯子。
在這種情況下,伊伊迅速長大了。她在睡夢中都能聽到,自己的腰關節和膝關節,嘎巴嘎巴地響,像莊稼拔節那樣。她跟隨父母去過鄉下的爺爺奶奶家,她聽說過莊稼拔節這個說法。由於她經常要向上伸拉身體夠東西,她的腰身長得很長,伸手向上,使她的胳膊也比同齡人長出許多。
伊伊再也不是那個心地單純的小女孩了,她開始有煩惱。她的胳膊簡直是瘋長,越來越長,與她的身體比例失調,在學校裏,同學都叫她長臂猿,盡管她並不像猿那麼難看。她無比厭惡痛恨家裏的吊櫃,盡管由於胳膊長,她可以像爸爸那樣,有時不用梯子隻用凳子就能解決問題,她仍是痛恨吊櫃。伊伊也不願再睡在客廳裏,她需要有自己的臥室,姑娘大了,換衣服不方便,每次她都是去衛生間換,真麻煩,有時衣服在掛鉤上沒掛住,就掉到地上,她就覺得衣服髒了,很煩。
所以,漸漸地,伊伊的性格也發生了變化,再也不是父母的乖乖女,脾氣躁動,動不動就跟父母吵一架。以前,她還小的時候,以為世上所有人的家裏都是這樣生活,都有高高的吊櫃,都有一個梯子,都得爬上爬下,有一次去同學家看過後,發現別人家的房子那麼大,家具那麼多,都實實在在地放在地上,孩子都有自己專門的臥室,才知道世上有這樣的生活,才知道隻有自己的家最小,所以越發心理不平衡。她不明白,為什麼同樣是孩子,別人生在那麼大的房子裏,而她卻生在這麼小的房子裏?為什麼同樣是父母,同樣每天去上班,同樣的辛苦忙碌,別人的父母有錢,而自己的父母卻沒錢?這些問題,多少大人都弄不明白,她怎麼可能明白呢?
有一次,伊伊背上書包要去上學時,與古金發生對抗。她衝口而出:“我們同學的家長,不是有錢的,就是當官兒的,家裏都有好幾套房子,你為什麼當不上官兒?掙不到錢?我們為什麼沒有大房子?你是個無能的爸爸,我要有自己的房間!”
伊伊不知道,她重傷了爸爸的心。男人不願被老婆看不起,更不願被女兒看不起。古金大張著口,半天合不上,回過神來,掄手就給了伊伊一巴掌。父女倆都愣住了。一個臉疼,心痛;另一個手疼,心更痛。但伊伊臉上的紅指印,可不是紙的貼上去的,是揭不下來了。伊伊抹去眼淚,怨恨的目光盯一眼爸爸,背著書包跑出門。林芝秀火赤赤地對古金說:“你這是幹什麼,你隻剩下打孩子的本事嗎?”她也用怨恨的目光剜一眼古金,上班去了。
古金,一天裏心神不寧,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回家,看到伊伊正趴在茶幾上寫作業,籲了一口氣。伊伊不看他,仍在生氣,別著勁。但古金不在意,反而有些欣慰,因為伊伊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玩離家出走,在當今的社會,這算是好孩子了。
然而,古金那一巴掌,將父女之間的感情是斷送了。從此,伊伊再也沒跟他說過話,林芝秀勸她多少次也沒用。而對伊伊的冷臉,古金心裏很平靜,他隻是變得沉默。他確實沒有什麼本事,在這個物欲盛行的社會,他老老實實上班,買上這麼個小房子,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把骨髓都榨出來了,還要讓他怎麼樣呢?孩子自然有明白事理的那一天。
伊伊開始發憤學習。她決心要考上大學,離開這個小得透不過氣來的家。古金夫婦的心裏,為孩子這樣發憤而暗自高興,表麵上屏心靜氣,生怕打擾了伊伊。高考那年,為了支持伊伊,夫婦倆從臥室裏搬出來,讓伊伊住進去。伊伊也沒客氣,由著父母折騰床鋪,大赤赤地享受他們的服務。伊伊騎自行車上學,晚上放學跟同學一起回來,古金每晚去胡同口他們分手的地方接她,她不理爸爸,古金也不說什麼,隻是默默地跟著,伊伊騎上車,他就在後麵快步走,一直盯著女兒蒙矓的背影。到了家,林芝秀已經給伊伊擺好了夜宵,母女倆說說笑笑,他坐在一邊,不敢開電視,拿一本書,默默聽著妻女的聲音。
幸運的是,伊伊終於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上海去上學了。伊伊過長的胳膊不是殘疾,沒有影響她的前程,古金夫婦放了心。他們一起將伊伊送到學校,這也是他們結婚近二十年的第一次全家旅行。分別的時候,伊伊抱著母親哭,然後用淚眼瞥一下父親,仍是沒有說話。古金向伊伊的背影扔去一句話:“孩子,在上海混個樣子出來,別像你老爸這麼沒出息!”
孩子隻是家庭成員的三分之一,可一旦離去,家裏竟空掉了一半,哪怕房子這樣小。古金夫婦從失魂中緩過來,喘口氣,在這“解放區”的天地裏,開始重新安排生活。
林芝秀又恢複了幹淨整潔的習慣,把地麵上的東西都清理了,該扔的扔了,該送人的送人,該放進吊櫃的也整理好,然後站在梯下,一撂撂遞給古金。清理吊櫃自然是古金的事了,林芝秀站在下麵,仰著脖子指揮。他們把雙人床又折騰回臥室,把伊伊的折疊床收起來,家裏終於客廳是客廳,臥室是臥室,功能明晰了。
從現在開始,他們不多的工資收入,要分成三分兒,一份兒要確保伊伊上大學的花銷,一份兒要還所剩不多的貸款,一份兒要維持夫妻倆的日常生活。兩個人的日子簡單多了,吃飯能對付就對付,穿衣呢,也就林芝秀,一年添個一兩件新衣,讓自己不至於太落伍。他們終於可以舒服地看電視了,想看到幾點就看到幾點,不必擔心影響誰休息。他們有時也在晚飯後出去散散步。在林芝秀,這有認命的意思。古金沒什麼本事,跟他在一起,日子就是這樣,永遠不是期望的那樣,但他人還不壞,他們都是中年人了,沒有資本折騰了,等老來做個伴兒吧。
伊伊上大學的第一個假期要來的時候,古金和林芝秀提前就把她的床支好了,她會用到的東西,也提前從吊櫃裏拿下來。但是,他們失望了,伊伊說要跟同學去什麼地方參加社會實踐,不回家了。他們一直等到春節臨近的時候,伊伊才不得不礙於傳統,回來住了幾天,還沒到開學的日子,又走了。她仍沒有跟古金說話。她顯得意氣風發,對未來充滿期望和信心。
古金並不計較伊伊的態度。伊伊走後,他把她的單人床收起,東西重新放進吊櫃,在清理女兒的東西時,他覺得跟女兒並沒有什麼距離。暑假的時候,他們仍是做好了伊伊回來的準備,但伊伊沒回來。以後,她也隻是每年春節回來幾天。他們知道,她不喜歡這個小房子的局促,不願意麵對曾經給過她一巴掌的父親。伊伊也表示過,畢業後也不回來,要留在上海找工作。
“但願她過得比我們好。”夫婦倆談起伊伊,總是這樣說。
沒有伊伊的家裏,爬高到吊櫃存取東西,就一直是古金的事了。他是成人,伸手向上,不會讓他的胳膊再長長,但卻漸漸成為他的習慣動作。他早晨去有健身器材的公園鍛煉身體,喜歡到單杠下麵,做幾個引體向上。走路在人行道上,他會伸手去觸頭上的樹枝樹葉,貌似精力過盛的年輕人。偶爾到親戚或同事家作客,他忍不住要伸手向上,測測人家房子的層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