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詡如夢初醒,舉手嚷道:“打破他的舊思想,舊風俗,舊文化,舊習慣!憤怒聲討,猛烈開火!”清脆稚嫩的聲音招來滿堂喝彩,掌聲如雷,後麵的少年也趁勢發難,一腳踹在老人臀上,將枯瘦得像一束柴的老頭子踹得踉蹌趴在兒子腳邊,而尉詡醉心於大眾的激賞和讚美,竟然沒察覺父親趴在身後劇烈咳嗽。
因為征戰的緣故,尉詡很少見父親。感情不深。
然後大姐姐大哥哥一起上,劈裏啪啦一頓揍,最後拎起老頭子,俊逸的臉龐逼視著老人枯朽的麵容,聲色俱厲喊道:“連你的兒子都認識到你的錯誤了,你還不認罪?你還不認罪!!”
桀驁的老頭子臉上滾落渾濁老淚,淚水沁入鐫刻的皺紋,仿佛溪流入壑,消失不見。沉重的鐐銬拖著他雙手,巨大的木枷讓他站不穩,但是這個老男人突然昂頭,哈哈大笑,昂頭蕩氣回腸地呐喊:“我也檢舉!我也揭發!”
他雙肩竭力一震,蕩開羅嗦的少年衛兵,蒼老的雙目橫掃四周,佝僂傲立在城門口,狂風吹得寬大的秋衣獵獵飛舞,宛如套在木柴上的飄舞旗幟。
這一幕竟看呆了尉詡。他恍惚想起三年前的依稀記憶,那時候的父親黑發尚濃,顴骨高聳,他扛槍躍馬城門下,慷慨慈眉救眾生;尉詡還記得父親“籲”一聲勒得戰馬嘶鳴躍蹄,步槍扛在肩上,扭頭俯視自己,哈哈大笑,聲如雷動:“這就是我的尉詡嗎?長這麼大啦!”肆無忌憚的大笑聲中,戰馬鬃鬣在秋風裏愜意飛舞。
秋風裏,城門下;彼時彼刻,正如此時此刻。老人艱難踱步,扛枷昂頭瞧斑駁的“懷遠門”三字,依舊蒼老狂笑,聲如滾雷:“我也檢舉揭發!我檢舉帝王將相,我揭發才子佳人!我檢舉項羽,他蓋世英雄,為何不重用亞父?”老人懊悔莫及,低頭痛心疾首:“我揭發韓信,他東征西討,為何卻暮年糊塗!”
一鞭子掃在老人背上,炸開一線血痕,衣衫宛如被抽刀割斷,竟破裂垂落。衛兵聲嘶力竭地咆哮:“你這不是誠心認罪,你這是指桑罵槐!”
老人不畏劇痛,回頭冷目怒瞪,虎須怒張:“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我還沒說完!”戰場上磨礪出的眼神銳目,竟瞪得跋扈的小將們發怔走神。
“你們要誠心?要真相?”老人顫巍怒斥,飛沫雪白,“我給你們揭發,我揭發給你們看!這是一場背叛,這是可恥的背叛!你們可以打倒我,可以燒毀你們汙蔑的一切,但是你們找不到她,你們揭發不了她!就算斬斷她在人間的所有根須,你們斬不斷公正;就算清掃了她僅存的同誌,你們清掃不了真理!你們毀的是自己的長城,小將們,你們雖然會毫無內疚、懵懂快樂地度過餘生,但是你們的子孫將背負你們的惡名,再也得不到公正的信任,再也得不到真理的垂青,那些孩子將孤獨地麵對世界的圍啄,他們在資本主義的狂潮裏風雨飄零的時候,記住,是你們這些狂熱的小將們,讓你們的孩子被她懷疑,被她拋棄,最終被貨幣陰謀蠶食,被西方世界吞噬!”
尉詡驚呆了,小將驚呆了,沒人聽得明白。他們驚恐地打量著激揚痛罵、揮斥方遒的老人,看著他亂顫怒斥,白發甩舞,麵麵相覷想,又瘋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