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優美不服。一個瓶子1毛錢,十個就夠買兩個饅頭了。買菜時少人家一毛錢,還算欠個人情呢。大學校園裏,遍地空瓶子,一個一個的不就是錢?聚少成多嘛。
但陳優美到底拒絕了它們的誘惑。在校園裏轉轉,又到動物園去看了猴子、孔雀,便急匆匆回到了縣城。這一來一去的,花費不少。從此,他們算是分居兩地。
兩人各有陪讀任務。兒女就是他們全部的希望。知識決定命運呢,不但決定孩子的命運,也決定父母的命運。所以他們英勇朝前,絕不退縮,算是豁出去了。至於他們自己,陳優美對劉金鳳解釋:長期分居,也沒什麼難熬的。需要操心的事情多啊,夫妻間有啥問題,真顧不上。劉金鳳說:我可真服了你。
陳優美又搓又刷的,好不容易把床單洗完,叫王文過來幫忙擰幹。王文此時早已收淚,正在做她的模擬試卷。皺著眉頭過來,重手重腳地扯過一角床單,嘴裏嘀嘀咕咕:“早叫你買個洗衣機!偏不聽!都什麼年代了,還用手洗!”
“是啊,整個陪讀村,就你媽最傻!”劉金鳳從她房裏走出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說趁著兒子去了學校,她得出去透透氣。劉金鳳的兒子羅鵬,高一時成績很不錯的。家裏擔心學校夥食差,就讓他奶奶租住在這裏,專門負責給羅鵬做飯。奶奶沒文化,又慣著寶貝孫子。羅鵬借口看奶奶,不住往校外跑,卻一頭紮進了網吧。羅家是三代單傳,羅鵬的學業是全家重心。他奶奶急得給他磕頭,卻仍收不住他的玩心。等父母發現時,他的成績已是一落千丈。劉金鳳本來在皮革廠管財務的,也順帶著盯梢老公。但兒子的事,讓她方寸大亂,別的啥也不顧了。劉金鳳從東莞火速趕回,專門在校門口守株待兔。婆媳倆合夥盯住一個孩子,果然立竿見影。羅鵬沒有再去過網吧,成績也回升了不少。但是婆媳之間卻起了矛盾。上個月,婆婆賭氣走了,剩下劉金鳳獨立支撐。她最怕寂寞,便硬拉了陳優美與她合住一套房,說房租歸她出。但陳優美說,橋歸橋,路歸路,咱不占你的便宜。房租各分攤一半,兩人的友誼便落地生根。劉金鳳嘴碎,但為人大方,從不因自家闊氣就態度倨傲。無論陳優美如何費水費電、做飯洗涮,她絕不二話。
富婆劉金鳳皺著眉頭走過來,說自己累得不行。這不,都內分泌失調,還腰椎盤突出了。也不曉得陳優美,從早到晚地做,未必就沒個腰腿疼痛?你是鐵打的嗎?走,我倆逛逛去!
陳優美努努嘴:“你坐一會。”劉金鳳不坐,把王文手中的被單撈過來,幫著陳優美擰幹。陳優美出去晾曬時,她也陪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勢。陳優美問:“金鳳,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啊?”
劉金鳳趕緊擺手:“沒事,沒事,看你忙的,我請你出去洗個頭吧?”
陳優美說,不必啦,昨晚剛洗過,撓幾下就完事,何必去花那個錢?劉金鳳拉起她就走,說二十塊錢包你舒舒服服。小縣城嘛,消費低。這點錢還不是碎碎毛?你呀,就是不會替自己打算。不到五十歲的人,搞得跟個老太婆似的,小心你家老王起二心。
劉金鳳不管不顧地說下去,把陳優美聽得一愣一愣。她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自己才42歲,離50歲差得遠。但她最後還是沒開口。劉金鳳也沒說錯,不到五十嘛。
陳優美換好衣裳,走到門口又倒回去,想拉著王文一道走。王文卻不肯,說她作業多,恕不奉陪。這孩子。最近總不肯跟她媽一起出門,每次都說學習、學習。以她的智力,這麼刻苦,應該成績拔尖才是。可為啥王文卻隻是個中等偏上?這孩子,態度不踏實呢。陳優美很想發作,到底忍住了。
太陽白花花的,像個蛋餅貼在天上。兩個女人沉默地走在巷子裏。這是一條狹小安靜的街道。街道的南邊,是一片灰蒙蒙的矮樓房,陳舊而冷清。縣城擴建之前,這裏屬於郊區農民的自住村,現在則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陪讀村”。街道的北邊,是本縣重點高中——沅水一中,與陪讀村隻有一步之遙。
隨著這些年的城鄉巨變,除了經濟飛速發展之外,還有一點很耐人尋味:就是如今的孩子越來越稀罕、嬌貴。作為學生,更是全家重點保護對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無數家長湧現在一中周圍。他們的經濟條件尚可,對孩子嬌生慣養,嫌學校夥食不好,擔心孩子早戀、上網,又怕他們跟社會青年混到一塊,幹脆就在學校周圍租房,專門在此陪讀。陪讀漸成氣候,一條新的產業鏈由此衍生。這一片僻靜之地,竟成了有名的陪讀村,租金也是節節攀升。當年的本地農民,紛紛找到了新的營生,有的幹脆靠收取租金度日。在小巷子裏逛逛,“發奮樓”、“讀書屋”、“狀元居”之類的廣告牌匾,比比皆是。
陳優與劉金鳳美所住的出租屋,就叫發奮樓。
發奮樓附近,有家發廊,叫狀元發屋,專門替學生理發,也為這些陪讀的家長提供洗頭、按摩服務。規模雖然不大,但是生意還算不錯。
兩人熟門熟路地走進去。
劉金鳳是這個店裏的常客,一進門就大聲嚷嚷:“老娘來了!”老板娘俞秀娟聞聲跑出來,說聲“貴客”,卻隻攏住陳優美的肩,親親熱熱地叫老妹。她的女兒李婷婷與王博是高中同學,現在又與王博同校,讀的是英語專業。陳優美沾了兒子王博的光,也跟著成了家長中的名人。她倆說個沒完。劉金鳳在一邊看得紅眼,對俞秀娟一瞪眼:“勢利婆娘!”
三人都笑了。俞秀娟說你們要按頭就按頭,要敲背就敲背,全單免費。陳優美說:“那怎麼好意思?”俞秀娟“嗨”地一聲,說小意思,這店不打算開了。準備盤掉。兩個滿頭泡沫的女人齊聲問:“為啥?”俞秀娟一笑,說她夫妻倆準備去省城,就在女兒學校旁邊找家店,一邊陪讀,一邊做生意。李婷婷是個很獨立的姑娘,比王博大三歲。陳優美不禁問:“婷婷也需要你照顧?”俞秀娟滿臉哭笑不得:“哪裏呀,我家閨女堅決反對我們跟著她!說我們限製她自由發展。反倒是我們做父母的,離開孩子就心裏沒個著落。人生苦短,我得抓緊一切機會多跟孩子在一起。哪怕是去了美國,我也得跟過去陪著,省得我夜夜失眠。對了,優美,聽說你家王博現在是個校園詩人啊,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陳優美一下站起來:“不會吧,我千囑咐,萬囑咐,叫他好生讀書的。”俞秀娟“噗哧”一笑:“看來,陪讀還是很有必要的。”陳優美一聽,趕緊表明:“他爸爸守在那裏呢。那個人,別的事馬馬虎虎,唯獨對這個兒子,那可是嚴字當先的。”旁邊的劉金鳳笑著插嘴:“你家老王?老妹呀,男的沒個女人掌舵,難保不犯糊塗。省城不比縣城,那可是個花花世界,就怕他連自己都管不住,哪還顧得上兒子?”
陳優美一個激靈,頭歪過去,哎呀一聲,原來是頭發上的泡沫進了眼眶。她順勢用手背去擦,等俞秀娟拿過一條毛巾來時,陳優美已是淚流滿麵,用毛巾蒙住臉,好一會兒不做聲。再拿下來時,陳優美卻是笑的。她說:“這洗發水夠嗆眼睛!嗬嗬。”其餘兩個女人麵麵相覷。
洗完頭出來,陳優美急著回住處。劉金鳳建議:“再逛逛吧?”陳優美笑道:“我可沒你那麼好命喲,吃喝不愁的。我這就得回去,要準備學生的晚飯呢。”劉金鳳由衷地說:“優美,可真夠難為你的。你有什麼困難,隻要我幫得著的,盡管開口。”陳優美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隻要孩子學習好,我一個做娘的,這點累都受不得?”
劉金鳳歎了口氣:“就怕我們這樣付出很不值得!”陳優美一愣:“父母為孩子做啥都是天經地義的,有啥值得不值得?你這人,咋這樣說話!”劉金鳳有點尷尬,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算我沒說!”但她還是把陳優美拉住了:“你曉得吧?你家王文好凶喲,聽說扇了班上某個男生一巴掌!”
陳優美瞪大眼睛,隨即把手一摔:“絕對不可能!”
嘴裏說著,卻已不管不顧地衝回了家。她心裏有個聲音急切地告訴自己:“是真的,肯定是真的!”
母女倆在房裏對峙著。王文氣得跳腳,抵死不承認,還要去找劉金鳳理論:“這陪讀村裏就她嘴巴多,生是生非的,羅鵬都煩死這個媽了!以為她有錢就了不得?”陳優美擋住門,壓低聲音吼:“你才多大的人,嘴巴跟刀子似的!你呀,吃虧上當是遲早的事!人家劉阿姨未必是無風起浪,你自己心裏清楚!”
王文啞了聲,氣焰低了很多。她拿本書翻來翻去,還開始轉移話題:“我爸呢?怎麼還不回?”
陳優美的態度也溫和了,卻仍然固執地問:“你為啥打人家?你不是保證過,高中階段絕不戀愛的?”王文把書一拍,她的聲音倒不大,卻是一個勁地解釋:那個男同學,老拿她跟羅鵬開玩笑,說他們怎麼怎麼好。她氣不過,才拿書掃了一下他的臉。人家也並沒有計較,這事早過了。
“你不要說了,我全明白。”陳優美搖搖頭,心想:難怪劉金鳳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王文與羅鵬之間,或許真有點意思,不過應該還隻是普通來往。劉金鳳自己顯然也拿不住,不然以她的性子,早就嚷嚷開了。陳優美微微一笑,對付女兒的早戀,她是有經驗的。這事隻能冷處理。那羅鵬倒還老實忠厚,欺負不了人。王文卻自小油滑,從不吃虧的。現在的問題是,要王文把心思全放在學習上,全力以赴應付高考才是正理。陳優美不想楸這小辮子,王文卻不依不饒。她倒打一耙,硬說陳優美冤枉她,得給她道歉。陳優美做飯,她跟到廚房裏說,陳優美拖地,她跟著拖把走。幾個學生來這裏吃飯,見王文氣呼呼的,也都說陳阿姨不該聽信讒言。她們鄭重其事地保證:王文是不可能跟羅鵬好的,羅鵬單相思呢。王文得意洋洋地笑了:“就是,羅鵬算什麼呀?被他家裏慣成了低能兒!不就是念個書嗎?又請家教又讓陪讀的,三代人一起上,才勉強進入前30名,真丟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