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跟著月亮走(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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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 夏

42歲的陳優美,姿勢不雅地叉著腿,弓著背,坐在木架子床上,費力地仰著頭,聽王建設念詩。

王建設是她的男人,皮膚白淨,長發披肩。他在省城為大學生兒子王博做陪讀,趁著國慶節放假,今天上午便趕過來了。此刻,王建設神色莊嚴地站在窗前,把一個簿子抖得嘩啦作響。窗外是昏暗的,室內是狹窄的,一股風自窗外撲入,寒氣逼人。但是,沒關係,一切惡劣條件,都擋不住王建設詩興大發。

王建設念道:

凝望是一串清清淡淡的悵惘,

總結在高高的梧桐樹上。

梧桐樹上留不住金鳳凰啊,

我的母親,

她說,她做不了新娘……

後文越來越淒慘:這個母親病了,死了,隻剩下王建設默默地麵對天堂。

陳優美耐著性子聽完,忍不住叫開了:“你媽沒做過新娘,難不成你是個私生娃?”

王建設本就不曉得為生計發愁,回來半天了,老是沉思默想,也不曉得在琢磨些什麼。現在竟然湊出這麼幾句來,說他早逝的母親沒做過新娘。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陳優美越想越不明白。女兒王文正趴在台燈下,拿個小本子抄英語單詞,突然噗哧一笑,不屑地說:“鄉巴佬!”陳優美停住織毛衣的動作:“你說誰呢?沒頭沒腦的!”王文背對著她,嘴巴毫不示弱:“你才沒頭沒腦呢!”

陳優美被嗆得說不出話,氣得隻好笑起來。王建設也沒了興致,息事寧人地說:“好啦,好啦。”他幹咳幾聲,解釋道:這是王博寫的。陳優美一下愣住,手裏的簽子掉了。王博是他們的兒子,17歲,在省城師範大學念大二。他是個早慧型的天才少年,16歲考上大學,學的是化學專業。好好的一個學生,寫這麼些鬼名堂是啥意思?

他的母親陳優美,24歲結婚。25歲生崽,自由戀愛沒趕上,嫁人卻是堂堂正正。她身體健康,精力充沛,每天天不亮就去掃大街,掃完大街做鍾點工。做完鍾點工之後,又把這左右租住的十幾個學生的衣服洗了,飯菜做了。在這陪讀村裏,她是最勤快的一個,靠著一雙手,把一雙兒女養得唇紅齒白,把個家料理得井井有條。怎麼著沒有功勞有苦勞哇。可如今好端端的自己,竟被兒子王博寫得這麼淒惶,一會做不了新娘,一會又病啊死的。這孩子,維持著良好表現十多年,怎麼到如今就跟鬼蒙了腦似地,突然隨了他爸的德性?

隔壁合租的劉金鳳這會兒把頭探進來:“王秀才!又寫文章啊?”王建設不以為意,認真作答:“我兒子寫的。”陳優美一下漲紅了臉。但是王文趕到門邊,不客氣地對劉金鳳說:“我爸就是個詩人!你怎麼的吧。”王文年紀雖小,卻脾氣大、性子野。平日父母都要讓她三分。

劉金鳳胖頭大臉的,算個富婆,老公在廣東開著家小皮革廠,號稱千萬身家。她的兒子羅鵬與王文同班。她也是來此租住給兒子當陪讀的。母子倆都曉得王家閨女的厲害。劉金風幹笑幾聲,借口兒子羅鵬找她,趕緊縮回去了。

王建設對女兒的潑辣很是欣賞,嘿嘿一笑,卻被一根毛線簽子戳到臉上。陳優美冷著眼睛盯住男人:“這就是你陪讀的結果?”

王建設的臉色就變了。

他們共有一兒一女。兒子王博在大學裏,由於年紀較小,又從未離開過父母,生活上頗有些應付不來。最要命的是,好好的一個孩子,上大學不到半年,就開始沉迷網絡,好多門課都落下了,去年年底,竟有五門課要補考。夫妻倆得知,急得團團轉。在家裏冥思苦想一晚上,最後一致決定,王建設去省城陪讀。

去省城前夕,陳優美頗有一番躊躇。她知道男人骨頭酸,三天不罵,就要喝酒作詩的。可也隆不得,當年高考,他隻差三分而落榜。複讀過幾屆,都是這個結果。大學雖然沒上成,王建設卻算個才子,時不時在地級報刊上發個豆腐塊。他還在村辦小學拿過幾年教鞭,人家都叫王老師呢。後來遭人排擠,書教不成了。他戴副眼鏡背把鋤頭下地,田埂路上走得一步三搖,旁人看好笑,她卻看得心疼。他小她兩歲,又受著懷才不遇的委屈,著實地不容易。結婚近二十年,她哪是嫁人吃飯呢,看他細肉白淨的,就不由得慣著他,時間一久,自己倒真像他的娘了。

她知道男人的心病,沒上大學,是他這輩子的遺憾呢。可不是,有空她就教導一雙兒女:王博呀,王文呀,發狠讀書哪,千萬不能像你爸這麼淒惶哪。讓夫妻倆感到欣慰的是,兩個孩子自小聰明過人,尤其是王博,真是塊讀書的好料。5歲進小學,還跳了一級,直接上二年級,你說了不了得?

王建設種地不行,處理個家事也膩膩歪歪,唯有在培養兒子方麵,頗有雄心壯誌。他發誓要讓兒子上大學,於是把王博看得極緊。王博三歲大時,就被硬逼著寫字。稍有貪玩,王建設就拿竹篾片猛抽,打得孩子身上一條青來一條紫。大冬天的,王博賴床,他一把從熱被窩裏提起,喝令站在水泥地上背書。王博哀叫:“媽呀,媽呀!”她一咬牙,含著眼淚背轉身,不理會。在教導兒子成才這條路上,王建設是說一不二的。她這個做媽的,也是舉雙手讚成。王博這孩子看著眉清目秀、乖巧懂事,骨子裏皮得很。稍微一放鬆,他就敢上房揭瓦。上初中時,竟還逃過一次學。學校、家長找翻了天,陳優美急得差點投河。沒想到一個星期之後,他自己回來了,問他去幹嘛了,他說去了深圳。去深圳幹嘛呢,說是去看海。他爸要抽他,卻被他給唬住了。他大喝一聲:“王建設!”神情很是悲壯,眼裏含著淚,嘴巴顫抖好久,說請你出去,我要複習功課了。夫妻倆麵麵相覷,便退出了房間。

好在他從此發奮圖強,很順利地升入重點高中。為了照顧他上學,一家人把田地荒廢,在高中旁邊租了間地下室住下。

女兒王文比哥哥隻小一歲,卻比哥哥低了三個年級。王博上高一時,她在城關中學上初一。陳優美與老公咬緊牙關,在縣城裏做些小生意,攬點靈碎活兒,精打細算地過著,幾年下來,除卻各種開支,他們還略有積餘,竟比在老家種田還要強些。

最讓他們欣慰的是,他們的一雙兒女,能在城裏讀書,總算與城裏的孩子站在同一起跑線上。每次回鄉下老屋,看到那蕭瑟的村莊,牽牛趕豬的半大孩子,他們就欣慰不已。鄰居們羨慕地說:你們已經一腳踏進城裏啦,算半個城裏人了。為何隻算半個?那是因為,雖然王博成了大學生,王文考大學的事,卻是懸得很。

女兒王文長相漂亮,又很潑辣大膽。可到縣城呆上幾年,夫妻倆才知道,越是不省油的燈,越讓人費心。王文從初一起,就有早戀苗頭。給她遞紙條的男同學不計其數。到初三時,就敢與男同學手拉手看電影了。王家有女初長成。這還了得?陳優美把一雙眼睛從早到晚盯住女兒,苦肉計也試過,圍追堵截也試過,把這早戀的苗頭總算掐滅了,母女關係卻變得分外緊張。王文有話隻跟她爸說。王建設對兒子那麼嚴厲,對女兒卻很嬌寵,樣樣都隨著她的性子來。去年年底,王建設到省城給兒子做陪讀,陳優美該幹嘛幹嘛,並不覺得生活缺了什麼。倒是女兒王文,蒙著被子哭了幾個晚上。

這不,國慶七天假,王建設回來,與陳優美也沒幾句話說,隻把個女兒慣得不像話。王文仗著有人撐腰,動不動就敢與她媽陳優美瞪眼拍桌。陳優美隻有裝聾作啞地妥協,轉身問王建設:“王博呢?”王建設在窗下看書,頭也不回地答:“跟同學去玩了。”陳優美笑道:“這孩子!真以為自己成人啦?”

王建設不答。他埋著頭,拿本詩集看得癡迷。在省城呆了一年,他倒學會了耍派頭,把頭發留得老長,跟個毛芋頭似地。陳優美看不慣,說你一個泥腿杆子,何不去剃了它!還未落音,聽得王文嘴裏“嗤”的一聲。陳優美即刻掉頭:“你發什麼聲?”

王文眼睛一翻:“我爸這叫氣質!”說罷,趴在王建設背上,把書一把奪過來:“誰寫的?給我看看!”然後大聲念道:“黑-白-兄-雅-正-流-雲。”念完之後,又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這個女的好醜!她就是流雲啊?黑白是誰啊?”王文又蹦又跳的,像隻喝了酒的猴子,很是興奮。

沒想王建設突然發起了脾氣,劈手奪過去,怒喝一聲:“放規矩點!”他猛地一推,王文倒退一步,撞在牆上不動了。一家三口都僵住。過了好一會,王文炸雷似地哭喊起來。王建設既不來勸,也不來解釋。把書往口袋裏一插,便出門了。問他去哪裏,他說回鄉下看看老屋子。

留下陳優美收拾殘局。陳優美說:“你別哭了,你都16歲了,還這麼任性!”

王文卻偏要大張旗鼓地哭鬧,還把房門摔得砰砰響。卻也難怪,她爸幾時對她這麼凶過?陳優美搖搖頭,走到洗手間,擺出一個巨大的塑料盆,接好水,把那堆積如山的髒床單挪過來,一件一件朝盆裏扔。各人各命。同是在這裏陪讀,劉金鳳有空搓麻將、跳舞、逛街,陳優美卻忙著掃街、做鍾點工,還攬了一些學生的衣裳床單來洗。

夫妻倆如今是分工合作,各管一個孩子。王建設在省城,托了王博一個同學家長的關係,做了學生宿舍管理員。工資雖然不高,但足以應付父子倆的生活。他在大學裏見多了知識分子,誌趣上找到了組織呢。為兒子陪讀的王建設,比王博更像個大學生。有點空餘時間,王建設竟還跑去聽各種公開課,甚至到美術係做了幾回模特。

上個學期,陳優美去探望過一次,見男人舒坦得很,便不住催他,再尋多點活兒幹。你一個男的,歲數又不大,這個時候不抓緊賺多點錢,到時王博畢業了,做父母的沒背景沒錢,一點忙都幫不上。但是王建設手一揮:王博鐵定要考研的,讀完碩士讀博士,那還得多少年?等他博士畢業,我這點小錢還在他眼裏?我算想通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不打算沾他的光,他也不能把我折騰得太苦!我們有自己的人生呢。

一席話擲地有聲,把陳優美震得直發愣。瞧瞧,到省城才多久?王建設長見識了,都要有自己的人生了。陳優美嚷道:“養兒100歲,長憂99,兒女投胎到我肚子裏,我就欠了他的債。兒女就是父母的月亮,我跟著月亮走呢。還要什麼自己的人生?”陳優美說著,看到地上的易拉罐,不假思索地要去撿。卻被父子倆齊聲喝住。都嫌她丟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