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9月給周、邵兩人的思想彙報信中寫道,“我有一個要求,我希望黨根據自1958年我到農場以後,5年多來的一貫表現,對過去錯誤的認識,對黨的態度等,摘掉我的右派帽子,準許我回到革命的隊伍中來。”又寫道,“我向黨保證:決不重犯錯誤,我一定全心全意,一心一意,老老實實聽黨的話,服從領導,做黨的馴服工具,為革命,為無產階級埋頭工作,奮鬥到底。”(見《丁玲陳企霞集團冤案始末》,湖北人民出版社)
某種程度上,這正是政治運動最為使人驚懼之處,無數擁有獨立思考能力的知識分子,從最初時的不解、爭辯直到被迫自我認同,思想上漸漸開始接受自我改造,徹底從肉體及精神上完全服從。
丁玲的信寄往北京,但她始終沒有等來摘帽的回信,而是等來了文革的爆發。
身陷秦城與遲來的平反
1966年5月,中共中央發布“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開始。當年9月,紅衛兵來到農場,開始鬥爭走資派和地富反壞右,丁玲首當其衝。丁玲和陳明被勒令搬出招待所,安置到場部八委的簡易住房,他們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
造反派們開始抄家,丁玲家裏值錢點的東西幾乎全被抄走。緊接著就是批鬥,有一天下午,一群中學生紅衛兵,拉丁玲去文化宮廣場批鬥,戴上高帽,畫上鬼臉,掛了“大右派丁玲”的牌子。陳明回憶說:“她曾被打得頭破血流,被踢傷腰骨,半個多月下不了炕。曾被從台上推到台下,摔在地上,這些她都無言地忍受了。鄰居見她這樣受折磨,都同情她說,過這種日子還不如死了好。可是她反倒寬慰人家,怎麼能死呢?再苦也得熬過去啊。”(見陳明《三訪湯原》,《丁玲全集》第10卷)
丁玲記憶最深的迫害折磨,是1968年北京來人外調,名義是軍管會,他們把丁玲關到招待所,突擊夜審,揪頭發、捶胸口,逼迫她承認當年“打入延安,是中統特務”,還要交出特務的組織關係等。丁玲說:“我百般解釋都沒有用,他們不聽。我頭昏眼花,實在熬不過,我軟弱無能,隻得承認。這樣才放我回宿舍睡一覺,讓我第二天把材料寫好交去。一覺起來,精力恢複一些,我便寫材料,把頭天晚上承認了的東西又全部推翻。晚上再審,罵我翻供、頑固、死特務。不準翻供,還逼我交出特務的組織關係,又是車輪戰,疲勞轟炸,隻得受著,熬著。”
除了肉體的痛苦,還有思想自我摧殘的傷害,丁玲每天都在苦熬,不知何時是頭。《丁玲傳》中寫道,1970年4月初,一天深夜,一群穿軍裝的人闖入居所,讓她簽署一張北京軍管會簽發的逮捕令,她卻並不驚慌,那一瞬間的念頭是“救命的來了。”隨即被押上火車,送往秦城監獄。
王增如向《鳳凰周刊》回憶,丁玲後來和她說,在監獄裏的生活,能吃飽,沒有人打她了,最起碼能夠活命。在秦城監獄,丁被關在一間七八平方米的牢房,最難過的就是沒有人和她說話,而丁是愛表達的人,特別喜歡和人聊天。為防止長期不講話,語言能力衰退,她小聲背誦詩歌或唱歌。為了活動四肢,就把草紙弄成紙團,往牆上扔。五年監獄時間,她甚至通讀了《資本論》和39卷馬恩列斯的全部著作。
直至1975年1月,鄧小平出山,陸續給一大批受審查的老幹部結案,有的出獄治病,其中就包括丁玲。當年5月20日晚,監獄負責人叫來丁玲,宣讀了中共中央專案審查小組辦公室《對叛徒丁玲的審查結論》,稱“丁玲是叛徒,其問題性質屬敵我矛盾,遵照毛主席調研從嚴,處理從寬和給出路的政策,保留其公民權,養起來,每月發80元生活費。”
隨後,丁玲被釋放出獄,她的右派帽子,仍然沒有摘除,但她不再有憤懣,也不再有抱怨了。她後來在給兒子蔣祖林的信中提到了文革的影響,《丁玲傳》將這封信公之於眾,“一個大的運動,一個大革命的進程中,總會有某些人吃了一點苦頭。”“把這些作為革命,特別是革命前行中的不可避免的現象去看,就沒有什麼憤憤不平,就沒有什麼可以埋怨的。”
此後,丁玲雖然仍然未摘帽,但也沒有再遭遇多大折磨,隻是不能發表作品。1979年,在《汾水》雜誌第三期,丁的作品《致一位青年業餘作者的信》刊發,這是自1957年反右鬥爭22年以來,丁玲頭一次發表文章。而丁玲一直期待的平反,則等到1984年7月才姍姍遲來。
1955年至1976年,丁玲的命運完全被淹沒在政治風雲變幻之中。在《丁玲傳》中,兩位作者也嚐試對丁玲這一時期作出分析,李向東告訴記者,丁玲能夠承受並且活下來,源於她的性格:“寫完《丁玲傳》,有一個很大的感觸,那就是她孤獨、驕傲並且反抗,包含著為革命所不容的所謂個人主義內質。它們貫穿丁玲一生,也是她大起大落遭遇的內在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