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幃底冷輕偷,積雲雪未酬。待出門、卻怕梳頭。叩鏡爭如歸暖榻,拈算子、數閑籌。”
簾中諸人看了這卷,還未評價,郡王笑向壽春公主道:“四卷都填完,你看中了哪個?”壽春公主低頭隻是笑。德晨王後笑道:“這孩子害羞了。”壽春公主就笑著起身告了罪,離座更衣去。她的丫頭侍候在旁邊,悄悄急著問:“我的郡媛呀,你到底是看中了哪個?”壽春公主睨她一眼,笑道:“你倒評評哪首詞填得最好?”這丫頭想了想,道:“當是江學士的‘夏’了,那種端莊,才是詩中正道吧?”壽春公主笑著搖頭:“冬烘氣。”這丫頭奇道:“這篇是冬烘氣?那其他三首呢?”壽春公主一一評道:“‘春’字有青樓氣、‘秋’字有纖狂氣,俱不可以為夫,而‘冬’字……噯,惱它的狡猾氣。”丫頭大驚:“趙公子的‘冬’字怎麼狡猾了?叫我說呀,‘遲暮氣’才是真吧?”壽春公主搖頭道:“他能幾歲?正當盛年,且能走馬射果壓住兩人的箭,怎麼可能遲暮?隻不過,修養太好的緣故,怕太搶鋒頭會惹出麻煩,這才故作謙遜罷。所以說他狡猾。”丫頭笑道:“公主莫非是看上這個狡猾的了?”壽春公主一笑,並未答話。而千紫也說更衣,出來截住了她們兩個,心是砰砰跳的,臉上還要裝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壽春公主道:“姐姐。這些人裏麵,你有沒有更看中哪一個?”
壽春公主想想,笑道:“偏愛自然是有的,但此刻還不好說……你在這四首詞裏倒最喜歡哪首?”千紫料不到問題丟回自己身上,低頭猶豫片刻,還是說實話道:“我喜歡春季。”
壽春公主愣了愣,盯了千紫一眼,覺得這種喜好非常不祥,但到底遮掩了過去,姐妹倆同回簾內。郡王仍然問她意見,壽春公主遮臉笑道:“還有最後一場德試。父王試完了,孩兒再說嘛。”
那天的黃昏,王家傳出喜訊——壽春公主已決定下嫁趙岩。舉朝上下一片喜慶歡騰,賀瑰獨吃個悶雷。他隻當自己才情如此之高,是必能春風得意的,哪知道,這並不是為他寫的故事,他並不是主角。
這邊廂,千紫悄悄溜回房間,把櫃子抽屜翻了又翻,頹然滑坐在地上,頭抵著櫃角出神。
“你在找這個嗎?”望冷含笑走進來,手掌心裏托著一隻金娃娃,是多少年前那個陳舊黃昏、小小少年從項圈上解下來的金娃娃。
“就是這個!”千紫驚喜道,然後才想到惶恐,“呃,那個我——”
“小妮子思春了啊。”望冷倒不以為意,隻是平平常常樣子調笑道:“那我到父王麵前說說,叫你遂了願。”
望冷說到做到。壽春公主出閣之後,郡王再下禦旨,將千紫封安揚公主,指於北溫三世子羅廷歸婚配。
千紫滿心歡喜,仿佛覺得這輩子再沒什麼可向上天要求的了,風也特別輕、雲也特別柔。望冷卻叫人抬了頂黑幔轎子來,笑著對她說:“你知道自己未來夫婿成了什麼樣子?我帶你去看。”
千紫坐進了轎子,有那麼一刻,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具剝光皮膚的屍體、或者生不如死的人彘。但是轎子隻是抬到了一處粉香四溢、笑語喧嘩的地方。望冷已將她和千紫兩人都換成男人裝束,此刻下了轎子,便大喇喇走進一間閨房中,對一位極嬌媚的年青姑娘道:“前兒我托人說的事,你答應了?”
姑娘滿滿給她們斟上美酒,笑道:“自然答應。話說北三世子給郡王指婚後,對他好奇、想跟他見麵的,也不是沒有。但肯花這麼大數目,單為悄悄瞄上他一眼的,卻隻有您一個。”
望冷彎起唇角:“不要廢話。你現在能辦成,還是不能?”
“能,自然能。”姑娘笑得雙眼都成了月牙兒:“三世子幾乎見天兒的泡在我們這裏,帶個人去看看,又打什麼不緊。”
她帶她們穿過美麗的長廊與甬道,前麵是重重簾幔,簾幔後頭有好幾個女子的冷笑,還有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給千紫心頭帶來陣陣劇痛。望冷看了她一眼,含笑低命那姑娘:“你先自己介紹一下:這是什麼地方?”
姑娘怔了怔,回道:“這是青樓,前頭是賞花堂。”千紫的牙齒咬住了嘴唇。
是的,她知道,她早應該知道。一個嘴上沒毛時就會強吻人家的男孩子,長大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她沒有預料到,隻是,自己太蠢而已。
望冷問道:“你要掀簾子看看嗎?”千紫搖頭。既然已經明白了,看不看不是都一樣嗎?
然而望冷的手已經撩起簾子。
千紫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看和不看還是不一樣。她的血猛然間衝上頭顱,臉像要燒起來,腦殼裏嗡嗡作響,這一幕像烙鐵一樣燒壞了她的眼睛。
外頭突然一片嘈雜,姑娘們嘰嘰喳喳的叫,好像說,北溫王知道兒子跟公主訂了親、居然還跑來妓院,氣不過,親自來抓人了。
“嘩啦啦”,一個年青人飛身撲出,狂奔逃命,慌不擇路,“哐”的將千紫撞翻在地,忙略作停頓,微俯身向她道:“抱歉。”
目光落在千紫臉上,似乎想起了什麼,但也隻來得及匆匆眨個眼,露齒微笑一下,跑走了。
千紫顫抖著伏在地上,淚珠滾滾而下。
賞花堂裏,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吼道:“那個兔崽子呢?!”
望冷扶起千紫:“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望冷輕輕對千紫道:“你別嫁了吧。我跟父王說,你決定陪太後去庵堂禮佛,他沒辦法不答應的。你就可以擺脫這門親事。我會陪你。我們永遠留在宮裏。”
“不。”千紫說,“我要嫁給他。”
他撞她時,身體接觸,那種心跳,就算會受傷,也想再品嚐一次。這真是件悲哀的事。
望冷沉默了。咬住嘴唇。
轎子回到宮裏,德晨王後早已恭候多時,對擅自出宮這種荒唐行為表示了極大憤怒,但也知道是望冷拿的主意,所以不敢稟報郡王,隻是對兩人大加訓斥。
隨後千紫被關進黑屋子裏,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過了多久,德晨王後把她叫了出去,看了很久,道:“你如果害望冷,我不會饒過你。”
千紫惶恐著:她怎麼會害望冷呢?一直是望冷比較強勢才對啊。
回到房中,望冷手中擺弄著一個白玉小木魚,說:“那裏很清靜。我會陪著你,你真的不要去?”
千紫說:“不要。”
望冷笑一下:“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