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紫隱隱聽到這些話,仿佛是作夢一般,無論如何都不像是真的。但她偷偷跑到娘親的宮裏,那裏確實已經空了。人們忙著搬東西、拿椒泥塗牆,說新貴人要搬進來。千紫看階下亂七八糟丟了些物色,有一枝是舊絹花,眼熟得很,好像是娘哪天戴過的。她怔怔蹲在它旁邊伸手去碰,手感溫軟,好像剛從人頭上取下來、隨時可以再戴回去一般。可是那簪花的人,難道真的再也不在、再也不在了?
腫塊堵在咽喉,一時仿佛也不覺得悲傷,隻是眼前黑了、茫茫覺得身邊都是無邊的荒涼與恐懼。
“嗒、嗒、嗒”,素色香梨木屐走過來,望冷在後麵抱住她,懷抱細巧溫暖。千紫的淚猛然湧出,她嚎啕大哭,抽咽得幾乎不能呼吸,很久很久才能斷續問出一句話:“那些事情……是不是、是不是真的?”
“都是胡扯。”望冷幹脆道,“你不要去想它。我在這裏保護你,你不要害怕。”
過了一年多,王後忽然自動讓出王後的位子、削發為尼去了。辰妃晉為新王後,封號“德晨”。望冷仍然是最得寵的郡媛,也一直保著千紫,有時故意氣氣她、有時又刻意討好。千紫日子過得挺快活的,幾年的孩子生涯轉眼就過去,成為了少女,依然是快活,有時回想起那個畏畏怯怯的生身母親李貴人、想起那個昏暗的房間,都像是前輩子事情一般,有些記不清了。
這幾天,宮裏又變得很熱鬧,年紀最長的一位郡媛到了歲數,應該擇婿出閣了。郡王替她在州皇那裏討了公主的榮銜,銜號“壽春”,並把駙馬侯選人叫進宮來考試,讓壽春公主自己抉擇。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都在應召之列,其中獨有一位趙岩公子已近中年,其實已經娶過妻子,隻是這女子過門不久就亡故了,朝廷考慮到他是朝廷四大家族之趙家的長房長子、身份尊貴,而且文才極高、舉國都是知名的,因此也召來了。那些年青人看著他都忍不住笑,他自己也知道尷尬,不太與人搭話,隻是安安靜靜站在一旁。
賜過宴、遊過花園、談過話,有些人用餐姿勢不雅、行坐不雅、談吐不雅,都被王家人看在眼裏,暗暗剔除了,這才進入正式考試。第一場乃是武試,禦花園中拿楊柳絲懸了枚果子,要人走馬射果。一位少年當先拍馬出來,生得是麵白唇紅、眉揚墨劍、目橫秋水,身穿銀盔、座跨白馬,人報說是北溫王三世子,羅廷歸。他眉宇間還有些少年時調皮的影子,看著果子先笑笑,方放馬出去,回身拉弓、喝聲著!那箭就射中果子,眾人喝聲好。眾青年中又拍馬出來一位,道聲:“也看我的!”兜馬俟果子穩下來,也放出一箭,也中果子,與羅廷規先前一箭攢在一起。眾人叫好聲更大,宮人忙報他名頭,乃是中軍統帥飛龍將軍之少子。
這兩箭射得好,動了一人的興頭,他拍馬出來,也不等果子停穩,拉弓一箭射出,也喝聲“著!”,也射中了。眾人咂舌,看時,卻是喪偶的趙岩。
又聽“哈哈”長笑,一人道:“也讓我著一箭罷!”那馬如箭過去,“唰”射出一箭,竟將柳絲射斷,那枚果子帶著三支箭落於地上。眾人忙看時,乃是賀尚書之子賀瑰,久聞他詩情蓋世,想不到箭術也如此精奇。
射場後麵諸命婦和小郡媛都圍坐著看熱鬧,千紫尤其出神。望冷注意的看她一眼,沒有說話。德晨王後向壽春公主道喜道:“朝中才俊輩出,吾兒之夫婿庶幾可選得如意矣。”壽春公主低頭抿嘴而笑。
這場武試後,畢竟難分勝負,接下來是文試。壽春公主坐在簾中,出題道:“妾身前日想填首‘唐多令’的詞詠四季,竟不能成。因此鬥膽,請諸位仿著閨閣口氣,以十一尤的韻填一填。‘春、夏、秋、冬’四季,每季隻須一首,若誰先作完、後人就不必作這季的詞了。四季都作完,本題就完了。諸位覺得可以嗎?”
誰會說不可以?當下都埋頭苦吟起來。為了趕時間搶先交卷,不知不覺裏咬手指的、搓衣角的、搔頭皮的、摳耳孔的,各種冥思苦想的醜態都出來了,皇族人悄悄在簾後看見,就忍不住嘲笑。
那三世子羅廷歸的才思極快捷,想不一會,已得了半闕有餘,一邊心裏暗喜“今番獨占鼇頭必定是我”,一邊急著補完全首。不料那一箭射斷楊柳絲的賀瑰,本來一直倚在窗前看風景,此刻忽然哈哈一笑,走回案前,拈起筆也不思索,一揮而就,喚宮人收卷。羅廷歸大大發急,幸而他選的是“春”題,而宮人報的是:“賀公子瑰,領四季之‘秋’字,完卷!”座中有一半人寫的是秋,隻能憤憤擱筆、或者轉而構思另三季的卷子。
這“秋”字卷傳入簾中,郡王第一個將它展開來看,隻見滿紙行書龍飛鳳舞寫的是:
“大浪已東流,怎堪抵死求。縱還來、不是舊江州。桐葉西風吹滿地,逼寒雁、碎金甌。
“心意幾時收,黃花剪成愁。對銀箋、欲寫還休。一卷湘簾千段夢,都拭盡,看清秋。”
讀一句,眾人便歎賞一句,都說寫得這樣又快又好,是舉世難逢的了。而羅廷歸的“春”字卷也已踩著它腳跟送進來,那手行楷出奇清秀,寫的是:
“鸞馬正輕裘,回鞭橋上頭。倚燕欄、滿蹬風流。遙歎華芳誰可寄,紅落落,恨悠悠。
“粉絮逗行舟,春波未肯休。笑元來、恁處不堪投。快意無非堤畔柳,憑爾過,任卿留。”
眾人嘖嘖歎道:“正要這樣,才配得個‘春’字。且別出心裁,道前人所未能道,端的別致。”議論一會,前頭又報“夏”字卷也已作好,乃是學士府中頂頂年青的江生,填的是:
“暑浸紫蓉洲,涼搜碧玉樓。謝天公、好雨晚來收。小扇閑攜籠在袖,低繡帕、掩嬌柔。
“綺戶轉星眸,銀河斷客愁。漸惺鬆、帶懈覆蓮鉤,襟底香絲何處去?分付與、覓封侯。”
眾人讚道:“怪道都誇他老成。看這筆力,果然比起積年大學士來也不差的。”
這三卷報完,“冬”還沒有人動。趙岩本來是神遊天外般坐在那裏,到這時才暗暗歎道:“難道是天意,非要我交卷嗎。”於是拿起筆,將胸中早填好的一首揮灑紙上,正是個“冬”字卷,詞雲:
“綠蟻賞新稠,朦朧憶舊遊。少年時、也喜泛輕舟。懶散如今詩漸老,人猶道、羨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