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當八歲時,學會在麥子還沒長大時就跟它們練習過招,刀法突飛猛進,但麥子們也學得更狡猾。那一年,他跟師傅隻有十個麥穗可以吃,剩下就隻好靠野菜什麼的填肚子。
受食欲的逼迫,阿當九歲時,刀法更沉著老辣,但是麥子們居然學會了布陣!
阿當十歲時,刀法已經出神入化,但是麥子們居然發展出一項無恥的技能:再造一個小世界。就是說,如果阿當割斷它們任何一個的腰杆,從那裏會滲出綠霧,織出異世界。麥杆斷得越多,綠霧越濃,異世界越清晰,崇山峻嶺、驚濤駭浪,麥子們可以在裏麵飛簷走壁、上天入地什麼的。阿當差點沒被它們整死!
十八歲時,阿當終於能收割回整片田裏所有的麥子了,磨成麥粉,可以給他們兩個吃三四年。師傅又抱怨屋椽壞了,叫阿當砍下田頭那棵柳樹來用。
受傷時,總是柳樹輕言細語安慰他,阿當舍不得,另砍了旁邊一棵橡樹。那棵橡樹之難砍就別提了,總之阿當拖了樹幹回來後,一頭倒在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昏迷中,他仿佛看見柳樹來探望他,給他喂了些綠色的汁液。還聽見師傅對誰說:是!唯一的希望啊……
後來他就醒了過來。
而師傅就打發他到人間找潛潮穀了。
他到人間之後,才知道並不是所有麥子都像他故鄉那麼可怕。黃醒聽他說了幾句割麥的事,就皺著眉頭道:“為什麼編這種故事。你以為我會信?”
好吧。不信也沒法子。他無奈道:“那你說你的來曆吧,到底為什麼會摔下來的?”
黃醒沉默了很久,沉默得他以為永遠得不到回答。然後黃醒說:“是我大哥害我跌下來的。”
“你大哥?”阿當愣了愣,“為什麼?”
“不知道。我要去問他。”黃醒說完這句話,就回過頭,抿緊了嘴。阿當看著他的脖頸,白晳,纖長,發腳青青,鼻端好像又聞見若有若無的香氣。
幫他從穀裏出來時,阿當靠黃醒很近,聞見他衣裏散出來的香,清馨,如初夏的芳草地。
孟吉山腳,阿當見到了黃家大少爺,黃錄。
大少爺生得嚴峻威武,雙目炯炯有神,著雪色袍子,披一領繡金花藏青鬥篷,騎一匹高大的白馬,手裏的鞭子是金絲擰的,靴尖上的明珠比黃醒鑲的還要大還要明亮。
他後麵跟著一溜兒七個仆人,一色的藍衣黑褂,訓練有素,其中一個手裏牽著匹棗騮馬兒,比白馬矮一頭,雙眸靈俊,一見黃醒,便伸著脖子嘶叫起來。
它是黃醒的坐騎。
阿當想問問黃醒,打算怎麼辦?但黃醒已經筆直的走了過去,接過韁繩,拍拍棗騮馬兒的脖頸,馬兒垂下頭來和他摩挲親熱。
仆人們看到黃醒,有的驚詫,有的不。黃錄明顯呆了一呆,問:“二弟,你來啦?”
黃醒回答:“是。”
黃錄又看著阿當問:“這位是……”
“路上認識的朋友。”黃醒問馬邊的仆人,“看著我幹什麼?以為我不會回來了?”
“不敢……”仆人道,“以為小少爺會再多玩幾天。”
“為什麼我要再多玩幾天?”黃醒追問。
“您忘了嗎?”仆人無措的望望黃錄,望望他,“您親口說,要一個人到其他山峰遊覽,自己會回家,叫我們別等您。”
黃錄挑了挑眉:“這位朋友要跟我們一起回家嗎?”
黃醒叫阿當:“你來嗎?”
阿當一直在看他們,看得目瞪口呆,被這一問,終於醒悟:“來——我來!”
於是他跟仆人們一起走了有一個多時辰,阿當自己不覺得什麼,黃醒也不說話,還是黃錄看不過去了,經過集市時,買了匹馬給阿當代步。
黃家離孟吉山不近,天色將晚,他們要先找個地方住一宿。休息時,阿當終於找到機會,跟黃醒咬耳朵:“你不是說,他把你推下去的嗎?”
“是。”
“可是現在,你們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啊!”
“是他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黃醒糾正阿當,“我也隻好這樣。”
“可是,你們的仆人們……”
“我確實經常離開大家,自己去遊山玩水。我也確實今天說過的話,明天就推翻。也許是我自己記錯了。”黃醒道。
“但你確實從山峰上摔下來了,如果沒有我,你就摔死了。”阿當怔怔道。
“是,所以我需要留你在身邊,證明我沒有瘋。我確實差點死過一次。”黃醒捧起茶杯。
他很疲倦、也很渴,需要喝一杯熱茶。
阿當忽然阻止了他:“等一下。”從懷裏掏出一隻小盒子。
“什麼?”黃醒皺起眉毛。這位小少爺,真的很愛皺眉。可他雙眉偏又生得這麼好看,皺起來也好看。
盒子打開,裏麵有烏黑的泥土,養著小小一叢植物,沒有葉子,莖很細,開了幾朵花,花瓣很小,蒼白,像快要融化的雪。
阿當摘了一朵:“我師傅臨走時要我帶上的。他說如果疑心食物有毒,浸一朵花進去。有毒的話,花就會死。”
“天下的毒多了,哪可能每種都驗得出來?”黃醒撇嘴,“再說,這杯茶怎麼會有毒?”
阿當也不知道。他隻是忽然有這種擔心,或許是多心了……摘也摘了,就浸到進茶裏麵去吧。
“你統共隻有這幾朵,浪費了一朵,可不可惜?”黃醒還在教訓他。
“那倒沒什麼。不死的話插回枝頭,它還會繼續長。死了的話也不要緊,反正還會再開……”阿當的聲音突然停住。
黃醒的目光也凝住了。
蒼白的花,浸到茶水,便皺縮枯萎,死了。
“這是你第二次差點死了!”阿當沒法兒保持鎮定。
“不錯。”黃醒雙眸越發的幽黑,眉頭鎖得越發凝重。
“第一次是你大哥推你,這次一定也是他下的毒。”阿當推斷。
黃醒一言不發,但是臉色變了,變得像月光一樣的白。
“那你還坐在這裏?”阿當一點都搞不懂。
“我能怎麼做呢?”黃醒反問,“如果你是我,跟大哥出來遊山,山峰頂除了你跟他,沒有別人,你正看風景,忽然背後被推了一下,跌下去,沒有死,出來一看,所有人都當你自己跑出去玩了,不知道你生死一線。就連這杯茶,任何人都有可能在裏麵下毒。我為什麼要指控一起長大的大哥?他為什麼要殺我?”
對啊,黃錄為什麼要殺他?阿當怔怔問:“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是啊。我搶過他的零食,拿鞭炮炸過他的手。”黃醒沒好氣道,“然後十幾年後他決定殺了我報複?”
“會不會有什麼東西是屬於你的,你死了才歸他?”阿當繼續問。
“胡說八道!”黃醒惱道,“這樣說來,我殺他還差不多。我們所有的東西,都是父母給的。父母百年之後,家產歸他繼承,他是長子。他死了才輪到我。”
“那——那你會不會跟他競爭同一個女人?”阿當問出這句話時,心裏沒來由的難受。
黃醒隻回答了一個字:“呸!”
阿當忽然笑了:“我們真笨,直接去問他好了,為什麼殺你?”
“然後他矢口否認,別人都當我瘋了,是不是?”黃醒的眼神是:“你才是天下唯一的笨蛋。”
“那怎麼辦?”阿當黔驢技窮。
黃醒咬牙:“等。”
“呃?”
“不管誰殺我,既然有一、有二,一定還會有第三,我做好防備,當場捉住,才好與他對質。”黃醒道,語氣輕淡,但阿當看見,他纖白的手指擱在桌子上,輕輕發抖。
阿當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把手按在了他手上。
黃醒手顫抖了一下,但沒有抽開,隻是抬起眼睛,看阿當。
阿當覺得氣氛突然變得很奇怪,非常奇怪,就好像綠色的麥汁沁出來,世界會變得不一樣。他必須說點什麼來打破這氣氛,情急之下脫口問道:“你、你和大少爺,真是親兄弟?”
黃醒怪好看的眉毛又擰了起來:“幹嘛這麼問?”
“你們長得不像啊,”阿當道,“你比他好看。當然他也很帥……我的意思是你比較可愛,呃……”
黃醒臉上的神情不知是生氣還是好笑,又或者是阿當從沒經曆過的任何一種情緒。他用這樣的眼神望著阿當,忽然道:“噓!”
黃錄來了。
阿當在極度的混亂中,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但是窗正好開著,有個櫃子上鑲著光滑的銅片,對著窗,正好映到他的身影。黃醒看見了。
阿當悄無聲息從另一邊的窗子離開,黃醒拿起茶杯,“一飲而盡”,然後就上床睡了。黃錄不動聲色的看著,不動聲色的離開。
黃醒想等他來“驗屍”,但這一整晚,他都再沒有來。
第二天早晨,大家又出發上路。黃醒主動跟黃錄打招呼:“大哥,你氣色不佳,沒睡好?”他的聲音微微發抖,藏著恐懼與悲哀。
十幾年的手足兄弟,忽然翻臉行凶,過後又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惡夢也不過如此。
“是嗎?二弟氣色倒不錯。”黃錄的聲調全無波瀾,“這位阿當兄弟看來也不錯。”
半天之後,黃家宅院在望。
阿當有想過黃家一定是個大宅子,但沒想到有這麼大。
事實上它簡直是個宮殿,正午燦爛的陽光撒在桔黃、淺藍的琉璃彩瓦上,泛著不似人間的光芒。
“這不是琉璃。”黃管家笑道,“本鄉山間有一種石頭,熔化之後也有顏色,讓燒瓦工燒瓦時加一點,就燒出彩瓦來,但很脆,其實無法當建材用,隻好先用普通的瓦蓋一層,再拿很脆的彩瓦覆在上麵。你看每片彩瓦隻有這麼小,再要燒大些就會碎裂了。這裏所有的彩瓦頂,都是大少爺親自監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