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咬牙:“總比你的命久!——你明知不敵,為何主動入夢來?”問到最後,難免好奇。
“我也隻為好奇啊。”彌生歎氣。
“你!”大祭司正待動怒。寶座上,素聞輕輕動了動身子,醒了,習慣性的皺緊眉毛。座上荊棘又給她添了新傷。
“聖女。”大祭司趕緊端著金盤過去。盤裏一小碟涼拌新筍、一小碟白淡油雞脯,一碗鬆仁香菌素麵、一雙黃精麵棗泥饃,一盅花果酒:“請用夜宵。”
彌生就站在角落裏,素聞目光掃向他那邊,微微有些迷惑,卻還是看不見。
這是大祭司掌控的幻夢。他不想讓素聞看見的,素聞就看不見。隻有她奏起笛音時,彌生以帚絲為代價,才能短暫出現在她眼前。
素聞錯開視線,不自在的指指旁邊,對大祭司道:“放這裏。你退下吧。”
談不上恨他,但她實在不喜歡他。
大祭司低頭退下。
命運讓她作了聖女,他作了她的囚禁者、施刑者,然而打心眼裏,他戀慕她。最後時刻,他沒有讓她真的去犧牲,而是救她活在這裏,天長地久,靜靜綿綿。
有時,素聞也會生出疑惑,覺得時光靜得有些古怪,世界並不那麼真實,可是大祭司讓她得到了一支笛子,隻要吹起笛曲,就會有神秘朋友來陪她。
聖女本是不許有友人的,素聞要悄悄的吹笛才行。大祭司有意讓素聞的精力,都放在躲過侍奉者耳目、跟神秘朋友談天論地中,以至於忘了追究真相。
那所謂的朋友,其實也就是大祭司。笛音模糊了他的麵目,素聞不再畏避他,可以與他款款交談。這實在是大祭司一生最幸福的時刻,他但願它永遠沒收梢。
可是彌生來了。
每當素聞吹起笛曲,他就用淨帚把大祭司彈開,自己坐到素聞對麵,跟她講:“其實你本該是個死人了……”
“什麼?……啊,你曾用玫瑰釣到一隻蝴蝶?”素聞笑。笛音模糊了她的心智。她所見所聞,都是笛曲編織出來的幻覺:親切友人,在同她講述各種美好的事物。
然而彌生溫柔、堅定的講下去,素聞終於也生出疑惑來。大祭司給她造就的幻境,就快有破綻了。
彌生也已經是強弩之末。
每次彈開大祭司、坐到素聞對麵,他都會崩斷一縷帚絲。如今,隻剩最後一縷。
最後的帚絲都崩斷之後,彌生兩手空空,大祭司就可以對付他了。
大祭司沉下心,等!
等到素聞用過夜宵、用過早膳,花移影動,人聲漸寂,她又悄悄地取出了笛。
彌生如約而來。
大祭司搓手大笑:最後一縷帚絲,終於崩斷!
彌生唇邊也浮出微笑:笛曲百重綿疊,彈至今遭,已是最後一疊。它到了尾聲!
大祭司的幻夢,全憑夢中聖女主動吹奏笛曲來維係。奏到尾聲時,也是彌生出手的最好機會!
笛音一縷,細若相思,漸行漸遠漸至無。
幻夢變得單薄、瑟縮、抖顫。
伏龍崖深處發出轟鳴,野獸亂奔,井水濁竭!
大祭司把聖女素聞留在石洞深處,用生命寫就符約,保她在夢裏長生。笛曲欲絕時,符約衰竭,引起大山異動,呼喚膽小的人類獻上祭品。
這次的祭品是鋒生。
黑暗籠罩住鋒生,把他汲入笛音中。
素聞已經吹到最後一個音符。
新鮮的靈魂力量注入,那音符一跳,回到了最初的清音。
素聞的眼神迷蒙,漸漸變得驚奇,盯著手裏骨笛:呀,我得到了一枝神奇的笛!
她又回到了夢開始的地方。
再長的笛曲,也有終結。然而索取靈魂作祭,可以讓它循環往複,支撐起這個夢,永無收梢。
彌生淨穢不成,被笛音攝來時,本該也消融在樂曲裏。他法力實在渾厚,竟然強行彈開大祭司、試圖喚醒素聞。他沒有成功,鋒生反而也來了。鋒生可沒有他的能耐!眼看兄弟兩人都要死在大祭司的幻夢中。
彌生卻悲傷、而篤定的笑了:“聖女,你該醒來了。”
“胡扯!”大祭司張開手掌抓向彌生,“我不信你還有第二件法器能彈開我!”
“有啊!而且是你幫我喚來的。”彌生向鋒生張開手掌,低道,“缽。”
鋒生睜大眼睛望著彌生,忽然想起來了:
他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缽。
素聞早已死了,鋒生何嚐不是?然而大祭司舍不得素聞,以骨為笛,留她於夢。彌生則將鋒生做成缽,把自己的相貌投影於缽上,令小兄弟雖死猶生。
“怎麼會!”大祭司的手陷入彌生掌上淨缽中,一時掙紮不出。
“你已死了。”鋒生則對滿臉驚愕的素聞道,“你我都已化為白骨。”
鋒生的頭骨,被彌生製成了缽。素聞的臂骨,被大祭司製成了笛。這樣的法器,才能呼喚出幻夢、抑或說幻像。
大祭司咬牙,滿麵猙獰。
“你作什麼選擇呢?”彌生問素聞,“長遠夢著?還是短暫醒來?”
問完之後,他眼前模糊,失去了知覺。
鬥法太激烈,他失去了為人的神智,徹底化為一口骨缽。
大祭司雙掌與彌生膠著,滿頭的灰發都飛起,凝在空中,回頭,盯著素聞。
素聞顫抖著邁出步子,聲音低微而堅決:“醒來。”
青苔長滿的無名洞,就這樣崩塌。伏龍崖底,傳出可怕的轟鳴。
水佩昏睡都睡得不太平,耳邊但聽街上人狂奔亂叫:“笛碎了、洞塌了、山要崩了、我們全要死了!”
“死在一起也好。”老板娘一怔,反而靜下來,擁緊女兒,喃喃。
死在一起有什麼好的?水佩用盡全身力氣去推她:“娘,你走!”
老板娘淚水潸潸而下,苦笑:“山全塌了,哪裏走得出去?”
“那也走走看。”水佩微閉雙眼,氣若遊絲,一字字卻堅定異常。
老板娘呆了呆,扯下衣帶,把女兒硬綁在身上,往外走。
就算全無希望,能多走一步也好。她要把女兒帶了一起走。
蒼莽重山,竟終於沒塌。轟鳴聲響了一陣,逐漸安靜下來。誰也沒死。眾鄉親們一起,膽戰心驚往無名洞去探情況。
他們看到兩個人從洞底相互攙扶著,慢慢走出來。
一步,一步,陽光灑在這兩個人身上,洞中陰影靜默著,紋絲不動。
老板娘背著水佩,已經逃到兩座山頭開外,回頭看那兩個人中,一個矮點,是個少女,穿著與女兒身上一模一樣的古老衣袍,容顏清了流光、靜了山嵐。
還有一個人,個子高點,陽光還沒能照在他臉上。水佩眼皮抬起一線。她咚咚的心跳聲,越來越快,打疼了老板娘的心坎。
那個人是他吧?是他吧?是——
小小紅痣在陽光裏亮出來。
飛鳥羽翼溫柔拍動。少年抬頭,朝水佩這邊望了望,抬手一指,絕色少女點了點頭,對著水佩微笑,陽光刹那間穿透了她的身體,她連著身上衣袍一起,灰飛煙滅。
而水佩吐出一口氣,體溫逐漸降低,直至恢複正常。她病好了。
“怎麼回事?怎麼了?”寨民們交頭接耳,很快,答案明朗。一傳十,十傳百,好消息長了翅膀飛翔:“淨穢師成功了!大英雄,他永遠解決了怪物。我們從此不必再擔心了!”
洞裏出來的,是彌生。水佩一眼就看出來了。
至於鋒生,他托身的骨缽已在鬥法中耗盡力量,無法再化身為人。灰發大祭司也隨著碎裂的骨笛,永遠消失。
那笛子並不是素聞臂骨製的。當年伏龍崖最後一場祭祀,並沒有能完成。大祭司終於違背了職守,打斷祭祀,混亂中毀了聖女的寶座,用自己性命換素聞生還。一來怕族人還要讓素聞去死,二來實在想和素聞長相廝守,他用自己的臂骨化笛,織成永恒的幻夢,把素聞護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