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這裏原本有個可怕的怪物,幸虧一位英雄把它封進此處的地底,維護了一方安寧。可惜連英雄也不能完全殺死它。它沉睡在地底,若翻個身、醒來,會引得山崩地裂,方圓百裏生靈塗炭。為幫助它沉睡,方圓七十二寨的人才不得不一直舉行生祭。
這枝笛子,也是英雄留下的。傳說稱頌它加強了封印效果,同時警告所有人:萬萬不能觸碰它!若觸碰,必遭不祥。
鋒生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彌生是不是偷偷觸碰過這支笛子,總之彌生是神秘消失在這洞裏了,像所有生祭的祭品一樣,不覺已經五年。
伏龍崖方圓七十二寨的人,都快忘了他。對他們來說,洞裏隻是消失了一個不自量力、又學藝不精的淨穢師。也許是怪物把他吃了,像吃那些祭品一樣。
他們不知道。彌生是這個年代南離大陸最有才華的淨穢師。彌生一向不愛炫耀。他每到一個地方,隻會默默的勘察、默默的清掃,當他大功告成時,當地的居民才會瞪大眼睛,驚異並且感戴,彌生則客氣的欠身,捧出他的淨缽:“那麼,各位有什麼珍愛之物,不妨施舍給我,以結善緣罷。”
缽上刻著他的名號與徽別,筆鋒銳利逼人。
鋒生最愛這樣的時刻。遠來的陌生人,不動聲色扭轉乾坤,人們才發現他是個大英雄,好一個逆轉!
然而,英雄出師未捷身先死,就不再有逆轉,隻留下迷惘失落,刻在他親人的心頭,如一記苦苦的嘲笑、深深的謎。
彌生消失之後,鋒生就留在了伏龍崖,狩獵打柴維持生活。攏了柴火、扒了獸皮,他就送到寨口的雜貨店,店裏老板娘嚴肅得簡直凶殘,卻有個無限柔美的女兒,名叫水佩。
老板娘彎腰去摸錢罐時,鋒生會飛快的瞄一眼坐在店深處的水佩姑娘。水佩姑娘肯定是不喜歡他,每次都把臉別開了。老板娘直起腰來,正見到客人失落的垂下眼睛。
其實店深處掛著一套古老的服飾,上頭鑲著黃亮的銅片,可以當鏡子用。水佩姑娘咬著唇,別過臉,忍著笑,看鏡裏清俊的外鄉少年,眼神熾熱得叫她心跳。那眼角,有一顆小小的、紅色的痣,像飛鳥在上頭親了一下。夢裏,她曾用手指撫過這顆痣,不小心燙著了自己的指尖。
石頭鑿成的聖殿裏,安放著一張寶座。
寶座是整塊天青石刻成。刻的是莽莽深林,每片葉子的形態都不一樣,每縷葉脈都清晰可辨,千枝萬葉間藏了無數飛禽走獸,還有小精靈向外窺視。精靈的眼睛是祖母綠鑲的,眸色比最深邃的幽穀還要穠鬱。其他動物的毛色,還有枝頭的花果,分別由翡翠、沉香、水晶、瑪瑙、貓眼石攢就。這裏方寸間的珍奇,比皇後鳳冠上的一切珠寶加起來還要貴重。
坐在寶座上的是個少女。就隻有一個少女。她身上的袍子像寶座一樣盛大、榮華,可是她本人卻很瘦弱,像發育不良的孩子。
她側耳,聽屋外的足音。
她的手藏在華袖裏。
確認足音都凋盡,侍奉她的人已經離開,她蒼白唇角放鬆了,溢出個笑來。手從袖中抽出,指間拈著支笛子。
雪白笛子,笛身上的孔是如此細密,隻有她這樣細的指尖,才能操控自如。
笛子湊近嘴唇,少女又有點猶豫,凝住了。沒有風,她袖子輕輕抖動,那上頭照習俗的要求,鑲了許多麵亮晶晶的小銅鏡,此時隨著袖子輕輕顫動,映著寶氣珠光,仿佛很多粒星星。
輕銳的聲音把鋒生驚醒。他抬起頭,看見彌生在月光裏濯帚。
在心裏,鋒生對自己說:“哦,是做夢。”
彌生消失後,枕著伏龍崖的月色,鋒生不知多少次夢見這一晚,月已殘,朝霞還未鋪展,這樣連夢都懨懨綣綣的時辰,彌生月下濯帚,驚醒了鋒生。
鋒生披衣而起,見那把淨帚,被月光洗得絲絲分明、縷縷精神,仿佛翹起胡須就可以發出一聲龍吟。彌生衣裳整齊,對鋒生說:“要走了。”
彌生是怎麼決定:何時要走?走去哪裏?多大程度上確定那裏有什麼命運在等他?——對鋒生來說都是個謎。
也許等他修為再高一點、多趕上彌生一點點,就可以明白了。鋒生打點起包袱跟著彌生走,並不提太多問題。
那時候他還以為,一切都在彌生掌握中。信任就好。不用問。
他們到了伏龍崖。伏龍崖七十二寨,其中一座寨口雜貨店女兒的淺淺笑靨,搖慌了鋒生的心神。
伏龍崖下,他們見到了那座無名的洞,洞口上方,橫著支雪白的笛,那麼纖瘦,乍眼望去,如風在歲月梢頭的劃痕。
洞口的青苔,生得肥厚而安靜。人們遠遠避開這裏,說不清敬還是畏,總之讓它獨自呆著。隻有大山出現騷動,地底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井水忽然渾濁或者幹涸、麅子黑熊黃狐們滿山亂竄,大家知道,地底的怪物又快醒了,得趕緊找個人進洞作生祭。
七十二寨裏,有什麼人得了重病,快死了嗎?那太好了!家屬也不用費錢買藥了,七十二寨出錢給他們家致謝,把這病人抬進洞中,也算是一種廢物利用吧!如果不巧,那陣子人人康健,一個染病的都沒有,就看看誰最年老,老得話都說不清、路都走不動了,留在世上也是受罪,還不如抬進洞裏發揮餘熱,七十二寨集體出錢給他們子孫致謝。
怪物倒也不挑什麼童男童女、生辰八字,隻要抬進去時還是個活人就行。於是七十二寨也就不覺得獻祭是個多大的負擔,從來不找淨穢師來斬妖除魔——開玩笑!當年上古大英雄都隻不過能把怪物封印而已,如今的淨穢師又能做什麼?別弄個不好,把怪物刺激醒了,那才叫生靈塗炭!
如今,正好又到該獻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