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3 / 3)

風中又傳來栗子香。一開始淡得像是幻覺,後來就真切了,香濃馥鬱、肆無忌憚的攻城掠地而來,瞬間叫我口水奔騰如千軍萬馬,而我的腳也義無反顧的奔著香味來的地方去,誰也無法阻止我!除非——

嗚哇,誰踩我的影子?!

作為能裁光為花色、弄影築花魂的種族,我們的祖先與神定下過密約,密約的具體內容不好說,反正後果之一是我們自己影子受到的傷害,跟本體受到的傷害一樣。

我現在的感覺就是誰往我肚子上踹了一腳。

“誰敢——”我咆哮著回頭,立刻轉為一臉諂笑,“長老?”

脾氣最暴躁的菊長老竟然也出來了,憤憤的還踩著我影子:“哪去?”

“我……”我覓食去。

菊長老恨鐵不成鋼的瞪著我,“他是人!是軍方的!你知道嗎?”

“我……”我低頭。其實我知道。從最開始見到小齊白衣上的血,我就有一點點猜疑到。

“你為什麼敢接近這種人?”菊長老氣呼呼的把雪白的尾巴甩來甩去。

“我……”我不知道。他身上的血腥,從始至終都威脅著我,像銳利的小刀,刀鋒頂著我的喉頭輕輕的磨,這樣我都不能離開,好像他是我生命裏的劫。

菊長老就不說話了,對著我看,也不曉得想幹嘛。我硬著頭皮站著,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

良久良久……我試著開口:“長老你來幹什麼啊?”

就為了來找我?我何德何能啊?我覺得我沒這麼重要啊!

菊長老的臉忽然變得很臭。

“啊!”我福至心靈,“妖皇又出來看國相了?”

一開始,要不是妖皇到人間,我也不可能有空隙跟著鑽出來的嘛!看來是妖皇又出來了?

(嗯!菊長老就是摩伽的跟班之一!)

(菊長老對摩伽的行徑很不以為然,但是勸不上嘴啊!菊長老心裏很苦啊!就好像悶了一肚子火,發不出來,憋到口臭啊!)

(菊長老氣得不行了,倒是忽然想通了:連妖皇都亂來,你能對一隻小狸貓要求有多高?)

於是菊長老開口。我以為他要叼我一塊肉下來呢!結果他竟然揮手:“去吧!去吧!這是你的劫!去應劫吧!”

聽起來非常的賭氣。如果我是個乖孩子,應該趕緊跟他認錯、求他原諒我、然後我自己趕緊灰溜溜夾著尾巴跑回妖界,等他回來懲罰我、我保證以後絕不再犯了吧?

可是我從來都不是乖孩子啊!我聽到他放我,生怕他反悔,連忙撒丫子就跑。

“回來!”菊長老厲聲道:“你記住,別惹事!惹了事也別連累妖界!否則天不容你!”

我點頭如搗蒜。

“不爭氣的東西!”菊長老怒氣衝衝舉起拐棍,像是還是反悔了,打算著不如現在就把我影子釘在地上,永絕後患。

我嚇得撒丫子就跑。

風從我身邊吹過,恰似流年。我足下一空,再回首,已是石室中絕望的囚徒。

“你會怪我嗎?”小齊手指尖按在剩餘的畫紙上,問我。

他已經老得多了。人類這種生物如果靈修停滯的話,老得能有多快,多麼叫人詫異哪!他蒼藍的眼眸不再像從前那麼清澈,仿佛暮色更沉的降臨在了他眼中。細紋悄悄爬上他的眼角。他的腰還是挺得筆直,但肚子卻已經有點向前凸出了,這大約是多年坐在桌前處理國事以及享用盛宴的結果。

流光容易把人拋,輕裘年少,衰楊枯草。

我低微的歎了口氣,目光從他身上離開,投向細柵欄的窗口,回答他:“一隻狸貓成為一位王者,應該心滿意足了吧。”

如今我是王。我的臉,就是從前那位三王子的相貌,並不衰老。我不知道怎麼衰老。所以小齊不敢讓別人看見我。我很詫異他為什麼還不把“王”趕下台,他自己光明正大的即王位,豈不更自在?也許篡位比我想的難、需要的準備工作會很多。可他當年的奪權是多麼容易啊——

隻不過是我呆呆的跑下山,站在他麵前傻笑。隻不過他放下鍋鏟,遞一粒糖炒栗子給我。栗子那麼熱乎,而他那麼英俊,連炒栗子的姿勢都是英俊的。我心滿意足,把爪子放心的交給他,聽憑他把我領到一處水榭,聽說是張國送給楚國三王子居住的行宮,我在裏麵遇見了三王子。

三王子身材挺拔,戴個青緞便帽,頭發在頸後散紮著,看見我,笑笑,有種漫不經心的親切,也算好看的,但及不上小齊——誰能同小齊比?

“哦,你來了,”三王子像招呼老友一樣招呼我,“喝點什麼?”

桌上有飲料,顏色似清涼的玉,味道像苦澀的葉子,小齊跪坐在三王子身側,倒酒,遞給我一杯,我湊著杯沿小心的舔了一點,頭又開始暈,那種悲哀的狂歡又湧上心頭,酒的味道不再像清醒時那麼難喝,我灌下一杯又一杯,跳舞給他們看。那是我今生跳過最美的一支花舞,月光溫潤細密,簡直在邀請我剪裁,我裁它作一場沉沉的白霧,霧裏升起一線花苞,絳紫,如夢,夢打開了,吐出潔白的心事,花開為蓮,那一圈白蓮,潔淨得不知羞澀的心事。我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呢?我願與你忘記時間,像兩棵樹木漸漸披上蒼苔,被全世界遺棄,誰又在乎全世界?我和你,你同我,枝葉披離在一起,走到永遠永遠。

“咚!”

三王子一頭栽到地上。

蓮花仍在開。我恍恍惚惚坐在千百朵蓮花之間,看著小齊驚惶、張惶、倉惶去扶、去攙、去拉三王子,想叫醒他。

徒勞。一切都是徒勞,如夢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