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染得那麼動人。
“還好,沒大礙。”他檢查完了,這樣說,把我爪子攤平,捏住我趾尖,讓爪心上拱,“啪”就打下去,邊打邊道:“下次知道離火遠一點了?嗯?記住了!?”
喂,他在責打一隻狸貓的手心?!我抽回爪子,弓腰躥開,回頭望望他,一身白衣,衣擺不知被誰扯破了,沾著血,可腰背還是挺得很直,意態從容,就像是——
門“吱呀”一聲,打斷了我的回憶。
自從我被軟禁,這扇門就沒被打開過,我一時手足無措。大片光明從那裏湧進來。我舉起手,擋一擋眼睛。
先進來的是兩個宮中的寵奴,腰那麼彎,額頭隨時都準備碰觸地麵,身上衣服極華貴,銀片金線,非常耀眼。
真正紮痛我眼睛的,卻不是他們衣上的金線,而是他們身後的那雙眼眸。
溫柔的墨藍,在瞳仁一層層浸染開,腰背挺直、意態從容。
“陛下。”他分開兩個寵奴,走進囚室,向我欠了欠身。
“小齊。”我也點了點頭,算是答禮。
“陛下最好對齊王客氣些。”兩個寵奴立刻怪腔怪調警告我。
小齊微微側了側頭。
極輕微,卻是不容置疑的姿勢。寵奴立刻閉嘴。小齊再抬一抬手,他們就都退了出去,留下我們兩個在囚室裏。
我遲疑的凝視小齊,他卻不看我,走到桌子邊,望望我新畫的樹,笑笑,從袖子裏取出一遝紙,都是我這些日子以來畫的畫。他舉起前麵幾張給我看,把字咬得意味深長:“狸貓。”
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肥肥瘦瘦,各種狸貓,是我畫的妖界村莊裏的父老鄉親們,我想他們了,他們會不會想我?大約,是怪我自己多事罷!誰叫我沒事跑到人間來玩呢?
我被小齊從火場中救了之後,聽說他們國家要打戰了,他跟的是他們最能打的三王子,但仍然很凶險。我本來不必管他的、本來也確實離開了他的,後來竟然忍不住又回到他身邊,跟他回了他的郡地,幾經波折,結果一路流落到囚室裏,大概,也隻能怪自己。他沒有把我作為妖怪直接燒死,就已經算是客氣了。我都不好意思怪他。
影從地上移到了牆角,小齊拈起中間的畫紙,對我道:“牧童?”
是的,我畫了牧童。
那時候已是金秋,天色微涼,牧童穿了套灰色土棉布褂褲,袖口褲管都挽起來,橫架個牧笛,偶爾吹兩聲。
明明曾經有過從他身邊逃走的機會的。明明接觸到他的眼睛,那樣害怕,直接就逃跑了,他也並沒有真的追上來抓我。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又回到了人間,還在山邊悄悄的看他。
看他,並沒有走,那墨藍的眼眸,看一眼我就讓我全身發抖,卻並沒有看我,就那麼默默的看著他手裏的酒。我就好嫉妒他手裏的酒。
我都不知道我這樣怕他、又想接近他,統共是為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走、為什麼要留在山腳的小酒鋪裏飲酒。那小鋪子,茅簷布招。他握著竹杯,半天不飲,目光落在木窗之外,像在等什麼人。
我躲在山後看他,這牧童從山前轉過來,沒有注意到我,擦著我身邊過去了,我有了主意,變化成牧童的樣子,一般挽著袖口、橫著笛,壯起膽子走到店前,看著他。
他問:“這位小哥,有什麼事嗎?”聲音比原來更柔和。
我答不出話,隻能僵立在那裏,對著他。風嘩嘩的從我身邊流走,我好像要立成一塊石頭。
酒鋪夥計嫌我妨礙生意,要趕我走,樣子很凶很凶,我不肯走,便聽他歎了口氣:“小二,這位小哥是我朋友,酒、菜都記在我帳上。”向我舉了舉竹杯,“不知在下有沒有這個榮幸?”
我走到他桌邊,一步步像踩在雲霧裏。他的酒,盛在杯中,清洌澄明,似水,飲入口中,卻灼熱如焰。
“水在燒。”我說。
“什麼?”他問。
我解釋不清。酒灌進喉間,我的腦袋似乎有點錯亂。可我覺得歡樂,今生從沒渴想過能獲得的、近乎瘋狂的大歡樂,歡樂底下又有深沉的大悲哀,無法剖析無法觸摸,這讓我不停的想說話,會是太吵了嗎?他起身把其他人都勸走了。那我不吵好了,我還有其他表達心情的絕技。“看,我會開花。”我豎起一根手指,叫他注意。
陽光從茅簷漏下來,透明透亮,閃閃爍爍,我伸出手,把它剪碎,用上所有的技巧、天賦和誘哄,剪成細絲細縷,種進笛孔裏,舞步圍繞、旋轉,扇出輕俏的風,笛孔裏開出花來,白得像冰,亮得像火焰,伸展的姿勢仿佛世間萬物都不在它眼裏,才盛開,卻已經碎了,碎如飛瀑下的泡沫,寂寞的歸於虛無。
我坐在虛無的碎影裏,唏噓不能自已。墨藍的目光傾注在我身上,如一場傾世的死亡。他咳了一聲:“沒關係嗎?”
什麼?
“現出原形什麼的也沒關係嗎?”
冷水澆頭!什麼火焰啊死亡啊的幻想都遠去,我低頭,看見牧童的褲管下露出毛茸茸的腳,我在我心愛的人麵前變回了一隻狸貓!
我的腦袋還沒來得及給我什麼建議,我的腰已經彎下去,四腳著地,發足狂奔,一直躥到密林深處,才停下來,大口大口喘氣,清涼的山風讓我冷靜了一點。
“剛剛你真是醉了。”這是大腦恢複運作之後,給我的第一條建議。
“像你這種笨蛋,最好不要再離開妖界到人間了。”這是第二條。
黃昏的霞光美得像是童話,無可奈何的凋謝。酒醒得更透了些,我忽然想起來,在我狂奔逃躥的時候,他在我後麵喊了一句話:“我姓齊,你可以叫我小齊。”
小齊。我把這兩個字藏在心裏,像藏一顆頂頂珍貴的花籽,回到妖界……應該是回到妖界才好吧?但我不知為什麼就是沒有回去,隻是坐在縫隙處,一點都不想鑽回去,就光是坐在那裏而已,晃著我的腿。風從我的鼻尖、耳朵尖、尾巴尖上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