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一道刀弧劃過,又是一道。兩顆頭顱還沒弄清楚發生什麼事,就飛到了空中,然後重重落下。鮮血噴湧而出,又被金色的沙地貪婪吸收。
沙子又卷起,軍伍再次開拔。有的士兵腦袋暈乎乎的,不知因為陽光,還是因為不可思議的任務:他們竟然在追捕喻郡百姓的恩人、最好的“織夢者”、傳奇中的蝶帥!
胡蝶暈死在沙漠深處。
她自己都以為自己死了,但迷蒙中,仿佛聽到有鳥羽在摩挲她的麵頰?她吃力的張開了眼睛。黃金的鐐銬又已經鎖回她的雙腕。有道高大的身影倚在窗前。陽光灑在他雙肩,明亮得近乎落寞樣子。他聽見動靜,轉過身,雙眉是鴉羽般的黑,而目光,溫柔得讓胡蝶覺得痛楚。她不得不低下視線,便看見了他手中的杯子。英石八角盤螭龍,原是她父親的遺物。
那年她班師回朝,與他共飲,把這杯子留給了他。
當年場景猶在眼前。如今,已王袍加身的顧青鍾低頭望著酒杯,眼神都變得溫柔。若時間能夠停留……
胡蝶扯起黃金的鎖鐐,厲聲指責他:“你都做了什麼?我國百姓本來可以休養生息。我好不容易勸服了王。可是你、你——”聲音都變得哽咽。
她不記得她已經揭穿了喻王後的陰謀。
她不記得喻王後有陰謀。
她的記憶竟然又回到了剛看見血流滿地的慘狀、對顧青鍾震驚而憤怒的狀態。
顧青鍾放下了手,望著胡蝶。
那一刻,胡蝶不知如何形容他的眼神。
然後他掉轉頭,走了,留下一句話道:“你好好歇著罷。”
胡蝶難受的看著窗外。她不知道她自己真的已經死了。
她逃亡之後,再也沒能從沙漠出來。現在的她,不過是活骨罷了。現在這個黃金鐐銬的房間,隻不過是顧青鍾撒開夢網,為她織的安樂鄉。
首先,他要讓她相信這是真實發生的事,這樣她才會安心呆在這裏,而不會疑慮、掙紮,而掙破了夢網,回去做活骨。
真正的織夢者把活骨哄在夢網裏之後,是要趁機殺活骨的。而顧青鍾把胡蝶困在這裏,是想做什麼呢?
沒有人知道。
胡蝶也不知道。
她隻是看著窗外,難受的想:她這樣的人生算什麼呢?好歹逃跑了一次,被抓回來,繼續鎖住。下一次再跑估計難了。叫她怎麼辦呢?
她也想到顧青鍾可能會找人來勸降她。但沒想到,顧青鍾找的是喻郡前王後。
再見到喻郡前王後時,胡蝶幾疑是夢境。
其實這當然是夢。喻郡前王後早已經死了。現在她還能出現在這裏,是顧青鍾特意製造的幻境。他造出前王後來做什麼呢?
胡蝶看著喻郡前王後。她一向來覺得前王後氣質絕佳,現在在她眼裏,前王後身經大難,難得竟然還是那般雍容,也許身形麵影稍微瘦了點……或許隻是胡蝶的錯覺。胡蝶盯了她一眼,轉頭向窗外,側耳一會兒,又望向她。喻郡前王後強笑道:“這孩子,在看什麼呢?”
“好像有鳥叫,我還以為是蒼茫。”胡蝶覺得自己多疑了,怪不好意思的,“您知道?夢網肇始,有鳥蒼茫——”
織夢者給入門學徒教唱的口訣。當胡蝶與顧青鍾聯手撒開夢網,踏入她父親的夢裏時,這隻鳥兒張開了羽毛,蓬鬆如雲,沉默如永世不能說出口的秘密。它默默望了胡蝶與顧青鍾一眼,張開雙翼,化為霧氣融化在這個世界裏。顧青鍾板著臉質問胡蝶:“我不是把你的手拍開了?你怎麼還是進來?搶著想死不成?!”
她不答反問:“你為什麼要來?”
“我是將軍。”顧青鍾皺眉,拉緊她胳膊,示意她跟在自己後麵,緊張四顧,“算了!既然來了,我趕緊讓你知道一下,這隻鳥名為蒼茫——”
“是雲氣的凝聚、夢的化身,鳴叫宣示著夢破。如果我們的目標不肯就範,掙紮著要走,把它驚動,我們就失敗了。隻有安撫住目標,讓他找到美夢,不肯再離開才行。”胡蝶一口氣說完,反過來拉住顧青鍾的手,“不用怕,將軍,跟我來。畢竟這是……我的父親啊。”
喻郡前王後在等著胡蝶,似乎願意聽她說與顧青鍾冒險的前塵往事。
胡蝶回過神來,道歉:“不好意思,我……沒什麼好說的。”
喻郡前王後歎道:“久聞人言:蝶帥敏於行而訥於言。誠不我欺也。”
胡蝶訕訕然不能回答。
她不說話,喻郡前王後就說了。舌粲蓮花,推心置腹,都是勸胡蝶歸順了顧青鍾,對自己有好處。
這當然是顧青鍾命喻郡前王後來勸降的。也許用了她孩兒的性命威脅她?胡蝶不知道。她隻回答喻郡前王後:“娘娘珍重,不要白費勁了。你隻見死了的蝴蝶,幾曾見能被囚禁馴養的蝴蝶?”
喻郡前王後長歎著離去。
胡蝶緊緊的攥著拳:喻郡前王後在說那些違心的廢話時,找到機會,給胡蝶遞了一張紙條。找到機會,胡蝶讀了這張紙條,根據上麵的妙計,與喻郡前王後的心腹裏應外合,假意答應婚事,趁機伏擊了顧青鍾。
那柄劍,是胡蝶親手刺進顧青鍾腹部的。他身手也許比她好,但論到謀略,其實從來不如她。
可是胡蝶沒有把劍刺得足夠深。似乎有什麼東西阻住了她的手。顧青鍾訝然盯著她,她也訝然望著自己的手。
她的手在抖。
還沒搞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麼,胡蝶發現整個世界都抖了起來,有鳥翼震顫,誰在連聲叫:將軍,不如歸去!
顧青鍾攥緊劍鋒,厲聲向胡蝶喝叫:“是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