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笑了,我始終不懂你在笑什麼,以前是,現在也是。過去這麼多年,你的一抹淺笑,依舊將韶華驚豔。我看著你輪廓分明的側臉,你仍不肯看我,睫毛如蝶翩躚,沐浴月光,在你清雅脫俗的臉龐投下淺淺的陰影。
“再拿些酒來吧。”你端起酒樽,一飲而盡,閉上眼睛細細回味美酒佳釀,眉宇間風華流轉。我便差人拿了酒,再次為你我斟滿。
“這第三杯,謝你,謝豪權,也謝萬裏江山。”趁著微風和醉意,我緩緩喝下這杯酒,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竟有輕微顫抖。你可真是隨性慷慨呐!贈我銀子,賜我性命,送我江山,你可真是大方!叫我窮盡一生如何償還!你說三千世界,不過過往雲煙。你拿江山抵給我作酒錢,你扶我登上天下人望塵莫及的龍椅,你為我披上還留有你餘溫的黃袍,你指著棠棣花之外的世界,在我耳邊呢喃,“從今以後,這江山,就是你的了。”我顫抖著瑟縮著,你握緊我的手,朝我微笑著。
回憶宛如尖刺,刺痛我的心,我無奈地喝下一大口酒。都是因為你,讓我沉浸於權力之中不可自拔,這下好了,天下人都知道你是君子我是小人了。你把我推進黑暗的深淵,當我想要觸碰到你的時候,一回頭卻發現,你一直都在月光照得到的地方,一襲白衣,年少翩翩,猶勝當年。
你終於肯看我了。你也醉了。“棠棣花下你我兄弟二人對飲閑談,桃園結義也不過如此。”你果真醉了。明明看著我,卻看不到我眼裏的陰沉。
我摸到腰間別的那把短劍,這也是你當年送我的禮物,我一直都好好珍藏。撫摸著劍鞘,竟像碰觸著自己的心髒。我看著它,月光照不到我的眼裏,也照不亮我眼底的黑暗。你嘴角依舊噙著笑意,眼神迷離,瀟灑地仰頭喝酒,我卻在東風吹過花瓣飄落之時,一劍封喉,聲如花綻。
血染花瓣,這是你我最喜愛的棠棣花,從皎皎白雪,染上了殷殷腥紅。我慢慢舉酒洗劍,你的屍首在一旁沉沉睡去一世好眠,喉頭不斷滲血,酒卻還未咽下。你是不是生氣了呢?在你喝酒的時候,我卻掃了你的雅興。血和酒漸漸融合,滴入土中。
劍身褪去血汙,沾染酒香,入鞘,月明星稀,你靜靜地躺在地上,我起身,沉默地撿拾棠棣花瓣,為你蓋上,夜風清寒,我不舍得你睡得這麼熟卻著了涼。
盡管你救了我,給了我這麼多,卻給我你最不該給的東西,你給了一個乞丐貪心的權利,給了一個小人過多的信任。錯的是你,不是我。我要這天下,我不要後顧之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你是我最後的阻礙,我得不到你,那麼我隻能要你死。你說三千世界一閃即逝,那我說棠棣之花也終會凋謝。
我要卓然高立,君臨天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指掌之間四海風雲瞬變,我要片語成旨,天下行傳,一言九鼎絕無戲言,我要珠屑鋪街,金粉砌殿,琉璃酒器玲琅滿目肆意擲玩。金樽清酒,玉盤珍饈,文臣武將,共赴佳宴,皆須謝我恩典!我要的何其多!然而這九州大地上,又有誰人,敢笑我貪!
天下之大,皆歸我所有。縱使皇位之下是累累白骨刺目鮮血,我也坐得安穩。你對我很好,我也很想念那段辰光,但是你的靈魂是我過河的石頭,你的屍體是我通往真正皇位的橋梁。
庭前朱漿白骨,棠紅棣雪,紅白相映,我想起你,你直到死了,嘴角還掛著笑,想必你是在心裏嘲笑著我吧,嘲笑著我為了權力活成了這副摸樣,嘲笑著不管我這輩子再怎麼掙紮,都無法得到你。
我後悔又無悔,後悔沒能夠得到你,停住你飄搖的腳步,與你一生酒醉河山,共賞月明,無悔殺了你,讓你的屍骨澆灌棠棣之花,不論白晝黑夜,天明黃昏,永遠囚在我的身邊。
落英紛紛,風月迷離,也許是酒後的醉意還沒有醒,恍惚之間,耳邊低語如咒,一如當年,“我是一流人物,你呢,至多二流半吧……”熟悉的笑聲被風吹遠,我一個人站在原地,腦海中浮現你的模樣,直到雙眼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