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火葬師(短篇小說)(3 / 3)

太陽打西了,風一陣嗚嗚地起來。老鴉一群群地歸林,在石場附近的林子上空發出“哇——哇——”的叫聲,老鴉叫喪,那一聲聲叫聲盤旋著又像一團團黑色幽靈般的羽毛落下來壓在人心上。叫聲再落下時,火苗就舔上來了,老德手持一個明子點起的火把朝四角點燃梨柴木,幹燥易燃的柴火劈劈啪啪痛快地燃起來,熊熊的火苗朝著棺木的四角向內舔舐著那層油漆,濃濃的腥氣蔓延開來,老德沉著臉祝讚道:曹誌鵬,你好好地去,四方神仙各路大鬼小鬼,你不要怕,不要回頭望……隻剩下火慢慢燃盡曹誌鵬,把他的軀殼和魂魄全部帶走了。老三看天色暗下來,轉身讓除了幾個幫忙兄弟留下外吩咐曹家親人回家去安排其他事宜,特別找了兩個小夥子把兩個抖成一團的娃娃背下山去。火燒著了全部的棺木,把石場的天映得寡紅寡紅的,老德站在火堆邊,左眼一動不動,渾濁的眼球映出紅紅的火光,那一團團的紅隨風猛烈地晃動,在那玻璃珠一樣的眼球上來回滾動,沒有悲傷也沒有情緒,這樣的火光衝天,他這一生已經曆太多。死者們都一樣,無論生前如何飛揚跋扈也好,多麼低三下四也好,最後在火光中都一寸一寸地化成塵灰,一樣灰白色的粉末,隨風可以飄起,隨地可以掩埋。如果不是由他們的後人來認領,根本沒人知曉也不會有人在乎他們姓甚名誰。

火光和濃煙仿佛把石場的前世今生蓋住,看不清楚周圍的苦楝子林在緩緩沉入的黑暗裏已經承接過了多少這樣的去者。老德突然聽到有人喊爹,這情境裏什麼幻覺都有可能出現,老德不會,但他也沒回頭。然而有人跑到他背後——“爹!”果真是老德的兒子和學文。“你不是好端端在考試嗎?怎麼跑回來了,還跑到山上來了?”“老早考完了,還出結果了,我下午回來屋頭沒人,人家跟我說曹誌鵬不在了,我想起恐怕你來幫忙燒人了。”“‘曹誌鵬’也是你叫的!”老德那隻活動的眼珠子一瞪,雖然曹和兩家積怨後基本輩分和尊稱就用來打照麵了,但畢竟曹誌鵬是兒子的叔伯輩。“考完了?考上了吧?”和學文把頭低下去,不說話了。老德看了他一眼,“沒考上?”和學文說,“爹,你曉得吧?現在考個公務員考到最後是考個好老爹。連個殯儀館都是!人家招一個,我考第一名的筆試分,還是考不過人家當官的兒子。”老德大概聽明白了,又問,“當官的兒子也願意去殯儀館上班?”“人家也就是跟你們想的一樣,考個地方吃皇糧,現在你這樣的東巴都還在燒人,有多少人能送到殯儀館去?還不是清閑的差事啊?”老德不說話了。火光更高了,棺木外麵快要燒完,開始聞到一點點被火燎到邊的人的皮膚焦灼的味道。

老德的兒子大學畢業他本來心念念地要回來農村做個大學生村官,老德不想讓他一輩子困在這自己祖輩生活了幾世幾代的旮旯裏。和學文背著學校畢業證回來的那天晚上兩父子坐在簷坎上拉白話,兒子說在村裏當個村長助理還可以幫爹拉拉馬、馱馱東西。老德突然就暴怒起來,把水煙槍重重磕在地上,“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供成大學生,你就這點出息?你還想跟我一樣當個東巴再死在這村裏?我還沒有要到你燒的時候!”和學文被老德嚇了一跳,他低頭想了一陣,小聲說,“家裏就你一個人,我也不想離得太遠。我學的專業又太偏了,我看了縣上招公務員我隻報得上殯儀館的職位。”“殯儀館?就是火化人那個?我聽人家說了,聽說就建在縣城大興村腳下。以後都用不著我們這些老東巴了。”老德像是自言自語悵然若失,又像是在想象什麼。“我不想去燒死人”,和學文小聲囁嚅地說。“燒死人怎麼了?燒死人就低人一等?你看這村子、這隔壁幾個村子,哪個不是尊敬你爹是個東巴?哪個家人死不是來請?”老德額上青筋一股一股地蠕動起來,本來瘦削的臉、凹進去的眼眶顯出一種憤怒的駭人。“要不是你是東巴,我媽能跟著人家跑了嗎?她就是受不了你身上那股死人味!你眼睛瞎了一半她都沒跑,就是你要去做東巴!”和學文突然喊起來。

老德青筋要爆裂了一樣,一巴掌打過去,站起來一把把兒子拖進堂屋,堂屋供著祖先的牌位,“跪下!”他的聲音有一種發抖的滲在骨髓裏的力氣。和學文擰著身子慢慢跪下去,他以為他爹要跟小時候一樣拿竹竿子打人了。但老德沒有理睬,拿了香案上三炷香點燃,朝祖宗牌位作揖點上。他看著他爹、他爺爺的牌位自顧自地講,“和家世代窮人,給人家欺負,你老祖、你爺爺都是拚了把老骨頭,讓我們活到現在。我們小時候,為了撿點人家地頭不要的苦蕎麥吃,你爺爺被人打成反動派,差點連命都沒了。到你這輩,你老子我還是把你供到大學了,你也算爭氣。我告訴你,你媽不是嫌家窮,也不是我瞎了隻眼,後來做了東巴。她是受不了人家的閑話,受不了人家的欺負!我的眼睛咋瞎的你記得吧?是救人家給人家拉馬,曹誌鵬家那小犢子拿繩索打馬,馬驚起來,要不是我緊緊拽住馬,那犢子早給那馬踩都踩死球了!那馬後來驚得狠,一蹄子撂過來,我避不開,當場就廢掉這隻眼睛了。你媽和曹誌鵬他家全部蜂窩樣去找和醫生,他來的時候眼睛廢了,我人也昏迷不醒。你媽那時候根本不要曹家幫忙,一個人服侍我,服侍你這個奶娃兒,做這個眼睛手術,家裏窮得叮當響,她那時候咋不跑?你媽那時候年紀輕輕,咋不跑?”和學文記事起,他爹每天都要清洗那隻假眼,但他那時太小確實不記得這隻眼是怎麼來的了。他不敢說話,好好跪著。“後來我做東巴,人家都怕,怕什麼?人都死過幾次怕什麼?你媽是受不了人家說三道四,說和家這樣敗那樣敗,克這樣克那樣。天天麵上被人指指戳戳,背過來還被人戳脊梁骨!她是個女人家,再累再苦也跟著我們和家過過來了,她娘家都要接她和你回去。後來她走了,跟我說,再在這村子裏呆下去太難過了,讓她出去打工。我知道她要走,沒有攔她。她後來還托信回來說,她不回來了。你見過哪個跑走的女人還托信回來?她是放心不下你!怕我把你教育不成人!”和學文一邊聽一邊哭得咬牙切齒,“她怎麼不帶我走?你以前從來沒有講過,全村子的人都笑話我們,說我媽不要我們跟人家跑了!”“你不要恨你媽!她一個女人家不容易。出去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再瞎也還是把你供成大學生!你今天就給我長這點出息!我把你送出去,就不想讓你回來。人到哪裏都能活,看你活成什麼樣子。回到這種山裏頭,哪怕你有文化,遲早跟和醫生一樣,張家長李家短,醉得一塌糊塗。一輩子跟我們一樣,活著在那幾個人裏麵打轉轉,巴不得哪個早死;死了的,一把火燒了,有後代的領個碑,不然就埋在溝裏頭。你媽咋不回來了?就是不想再跟和家世代那些老祖宗一樣,被人欺被人講,還要再被埋在這裏頭!”老德的眼球上光生生的,額頭也平下去。“不做東巴,我這輩子也見識到這麼多人咋死的。怪模怪樣都有,咋活起就更是了。不考殯儀館就是不想走我的老路,覺得燒死人丟臉是吧?回來當個老師教書育人我也沒意見,我一輩子都想讓和家人走得遠遠的,不要困在這個小小的山旮旯裏,不要前胸後背都貼著這些老輩的是非。你也大了,翅膀硬了,你是讀書人比我們這些老百姓有知識有想法,隨便你吧。”老德說得喉嚨發哽,他自己跪下來給祖宗磕了個頭就站起來出了堂屋,剩下和學文一個人在幽深的屋子。

跪了不知道多少時辰,和學文提著自己的挎包出來了,老德在院壩裏翻曬糞草。他說:“爹,我走了!”老德嗯了一聲,頭也不抬,手裏停了一下又繼續劃拉那些腐草。和學文嘴巴張了張,又說不出來什麼,就看了他爹幾眼,走出門去了。走到房背後的時候老德跑出來塞給他一把錢,整的零的都有,“拿著,路上自己驚醒點!”

和學文回來了。考殯儀館沒考上,確切地應該是考上了卻沒有被錄取。兩父子站在熊熊的火堆旁邊,誰也不吭氣了。老德咳了一下,點了一杆煙。已經聞到燒到人的焦臭味了。幾個弟兄在後麵小聲支支吾吾,問,“老德哥,這人恐怕要燒到晚待些吧?我們幾個肚子餓了啊!”老德大聲說:“才燒到人!這就怕了?先陣你們幾個肩膀上扛起的時候又不怕?”他們不說話了,聽見火中像炸裂一樣的聲響。老德側臉看了一下兒子,“你不怕?”和學文搖了搖頭,從小他就知道爹是做火葬師的東巴,也了解過現代殯儀館的處理流程,卻從來沒見過這種架勢。突然聽見火裏一陣“轟”的聲音,猛的,曹誌鵬的屍體好像上半身坐起來一樣直立起來,後麵的弟兄驚叫起,有幾個已經操起家夥跑下石場去了。老德連忙端起剩下的鬥升,將穀物拋撒到曹誌鵬身上,嘴中一邊禱告,讓他好好去,不要受驚擾。然後他拿了一根碩長的梨花木把屍體壓下去放平。他的手指被常年的煙熏得焦黃,映照著火光和漸黑的天色,整隻手臂像泥塑的雕像,正吃力地幫助火裏死而不平的人躺下去。和學文上前幫他爹將曹誌鵬的屍體慢慢按下去,躺平了。火裏因為多了穀物,一顆顆爆裂,火更旺,屍體被燒得冒出濃煙,老德父子被烤得全身是汗。“你不怕?”“不怕,科學上講,屍體被燒得肌肉和筋脈都收縮就緊縮得坐起來了,又不是鬧鬼也不是什麼詐屍。還有啊,你們丟那麼多茶葉和黃豆什麼的進去時助燃。火就大了啊。”老德又看他一眼,後麵的弟兄跑的跑,報信的報信去了。

苦楝樹林嘩嘩地一浪一浪地被風吹起,晚上的風大,像是江邊的潮退下去。老德和兒子又加了一碼柴,一個人活在世間幾十年,化成灰,也是要幾個時辰的。“回來考老師?校長還是曹家二表叔。”老德試探地問。和學文沒吭聲,一把一把地把包穀和黃豆丟進火裏。老德咂了一杆煙再說,“你小子膽子也不小,回來接我的班?讀了那麼多書就學著個膽子莽⑦?”和學文還是不說話。這時候老三和從英打著手電爬上來了,“他叔,剛才咋回事?那幾個龜兒子大呼小叫地跑回去說是詐屍了?咋回事?”老三急惶惶地問。“那幾個龜兒想吃飯了,編個謊跑回去飽肚子了!”老德看了一眼低眉順眼的從英搪塞了一句。老三說,“那就好,那就好,駭人兮兮的。你說這曹誌鵬雖然是醉死鬼,也好好祝讚開路的,一樣沒有少,也不至於這麼不好走嘛!”老德點了下頭,和學文接過老三手裏的茶葉、紅糖、穀子,繞著四方撒進火裏。帶來這麼些物件,是為了給“詐屍”的曹誌鵬安魂的,一個人燒不化,是衣祿供奉得不夠,一直要撒給他,直到燒成灰為止。活著的時候爭田地,爭兒孫,爭名利,爭口氣,什麼都要爭,現在死了也隻有這點機會爭點衣祿了。

“他叔,勞累你了!”從英遞了幾包好煙給老德,老德不抽過濾嘴,但他咂了一口煙槍,還是把煙揣下了。火堆還在燃著,已經是晚上了,星子也被騰起的煙火遮著,風吹過來,老德的眼睛一明一暗的。四個人坐在旁邊的石堆上。老三先開口說,以前這裏是老德爹的地盤,天天在這裏鑿水缸,他們天天放牛來這裏躲貓貓,還把尿撒在他家水缸裏被老德爹提著打屁股。老德幹笑了一下,被煙給嗆了一聲。老三又說,那時候我們都不要從英玩,就老德還幫從英割草。從英,你都忘記了吧?從英啞著嗓子說,“記得,我從小就知道不是幹爹親生的,你們都叫我“野娃兒”,老德家那時候窮,你們也不是一樣欺負他。窮幫窮唄,就他跟我玩。“老三打斷她說,你家那時候倒是不窮咯,我們倒是受夠你曹家幹爹罪的咧!老三又轉過頭在和學文頭上捋了一把,“你小子倒是不曉得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情了。畢業了走哪裏去啊?”老德看了他們一眼,和學文看了看他爹說,“沒想好。”從英連忙問,“大侄子都畢業了?我家那個毛小子也今年畢業,剛考著一個縣裏的公務員,你說,他爸給他安排給什麼不好,去個殯儀館。”她說完好像突然又察覺說走了嘴,連說,“這殯儀館也倒是新建的,工作也不差,就是這娃兒膽子小,從小沒有像大侄子你們這種吃過苦,不知事,唉。”和學文站起來了,老德抬起頭看著他氣鼓鼓的,連忙說,“學文,再去拋撒點大麥,往西邊攢一下火。”和學文望了他爹一眼,又望了從英一眼,老德從來沒有看見過兒子那種眼神,像是很多年前小林子惹驚了馬,那種又憤怒又傷心又絕望而不知所措的神情在火光的映襯下格外地淒楚而彷徨。老德說,我們這些人家以前靠三分半畝,看天吃飯。現在學文也隻得看自己本事吃飯。隨便他去哪裏。從英直直地望著那堆快要將她大弟燃盡的火說,他老德叔,你說,做人不能忘本吧?我本來是被幹爹撿來養大的,後來也算是回城裏像補償一樣過了些好過的日子。但你說,這人活著圖啥子?我倒是有時夜裏都夢著跟曹誌鵬搶紅薯的日子,也夢著幹爹以前批鬥這個批鬥那個,哪個又曉得他從部隊被人整回來天天在家裏醉酒的苦悶?老德叔,你我辛苦這大半輩子,有時覺得日子沒指望,也還不是指望著這後輩人能比我們好過一點?不挨人家的白眼,不像以前,要躲在地裏逃學,怕被老師同學罵,又怕被爹打。老德知道從英肯定在說以前她怕學生罵她野娃兒,搶她的鉛筆不敢去上學,躲在豌豆地裏,又怕她爹打,就讓老德幫她跟老師請病假。和學文站在一邊撒穀物,三個人坐在火堆邊,共同經曆過的辛酸讓他們一起沉默下去,曹誌鵬像是聽到了他們的話,或者是穀物起了作用,火苗越躥越高。有些死了無法講給活人聽的心事,仿佛終於在這些有著共同記憶活著的人那裏得到了和解。“爹,我明天就去省城!我肯定能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老德的眼睛在火光中亮了一下。

下弦月細細的牲畜牙齒一樣掛在天上,又隻剩下老德父子在守著最後的一抔火灰。老德用梨花木輕輕翻動最後那些正在燒化的屍骨。他像是在最後托付曹誌鵬,又像是講給兒子和自己聽:人活著的時候是千般不同,死了都是一個樣,安穩些,不要爭也不要搶。好好地把握自己的命。

老德知道,這將是自己主持的最後一場火葬,不是因為縣城建起的殯儀館很快就會投入使用,而是他已經完成了自己作為火葬師的命運。

最後的一處火苗也熄滅了,和學文打著手電給他爹照亮。老德威嚴地說,“關掉!”一切落入了黑暗裏,餘燼發出絲絲熱氣,朝著月朗星稀的天空,一點點消散。苦楝樹林亮起一盞又一盞的螢火蟲,越飛越遠,不知道是遠方的燈光,還是火光,一直燃燒到老德從未到過的地方。和學文沒有看見。下山的老三和從英沒有看見。山下準備守靈和拾骨的人都沒有看見。隻有老德那隻渾濁的眼睛看見。

注釋:

①、東巴:原指納西族東巴教。民間以“東巴”稱呼算命占卜、從事葬禮等特殊身份的人。另有神巫之意。

② 出山:喪禮用語,意指將死者送出家門去埋葬。

③ 打不起條:方言口語。一點頭緒都沒有,什麼辦法、想法都沒有。

④ 等慢點: 方言。意即過一會,晚些時候。

⑤ 紮咐:方言。千叮嚀萬囑咐,一而再,再而三地告知。

⑥ 鬼打牆:迷信的說法,指人身處迷宮般的境地,被未知力量引導而無法找到出路。

⑦ 膽子莽:膽子大,鹵莽。

責任編輯 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