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沒有去領簽,那一紙釋簽的詩文能告訴他什麼呢?他對著燭影幢幢的觀音殿深深地叩了一個頭,擠開虔誠持香上前的人群,走出了觀音箐。
老話說,春分後一天長出一根線,意思是天黑得越來越晚,白晝越來越長,每天做女紅的人趁天還沒黑,每天都能多繡出一根線的花樣。連客人們都知道黑烏海這一年遲遲不肯開海,吃不到新鮮的黑烏魚,來黑烏鎮過周末的人越來越少。老木家的漁家樂裏葡萄的新蔓爬上涼棚,桃子李子的花蒂熄滅了,結出青綠色的小果;最蓊鬱熱鬧的季節馬上就要到了,漁家樂卻顯出一片空空的蕭條,麻將桌上的電動按鈕都快生鏽了,魚塘裏也隻剩下起了青苔的死水。
老木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望著不遠處的黑烏海,早些年,還沒等桃樹掛果,孩子們已經在放學後迫不及待地跳下大沙壩,光溜溜的銀魚一樣躍入黑烏海,騰起一點兩點的浪花。大沙壩上散落著他們的衣褲、紅領巾,還有背帶拉得歪歪斜斜的書包。夏日的黑烏海每天都對孩子們充滿了涼爽、自由的誘惑,黑烏海的孩子會走路就會鳧水,有時家長為了懲罰逃學來遊泳的孩子就偷偷抱走他們的衣物,讓孩子遊個盡興光溜溜地上岸時急得簡直要哭出另一個黑烏海來。老木想起自己小時候光著屁股一路從大沙壩被父親揪回家的樣子,不由得笑起來。這裏如今卻像一片灼人的禁區,船隻在岸上停泊得生鏽,連老木的孩子放了學都直奔鎮子上的電子遊戲室,哪裏還會和同村的同學們勾肩搭背去大沙壩遊上一圈。陽光底下黑烏海的南北兩岸像一雙翅膀,煽動著立起來,水浪趕往中央的海域,老木呆呆地看著遠處想著心事,恍然間看見海子的中央藍得發黑,似乎藏著未知的大魚,正在翻動深青的脊背。老木的女人在院子裏洗蔑籮,雖然客人稀少,女人還是每天把廚房用具洗得幹幹淨淨。陽光從葡萄架上漏下來打在她前傾的脖子上,不規則的光斑像落在鵝頸上的水花,有些晃眼,微微蕩漾。老木說,等立了夏,把店裏的麻將桌什麼的都盤出去吧,你就回家照顧一下媽和娃兒,房前屋後種點菜和果樹;我已經說好和三哥他們出去做活了。
這一年黑烏海的熱浪伴隨著躁動的消息來得比往年早。好久不來漁家樂的梁局長一邊剔著牙醉意熏天地拍著桌子衝他的手下吼,“就是說這旅遊區和黑烏海以後都輪不到我們管,人家財大氣粗直接說承包了十年,叫什麼名字?對,狗日的普瑞集團!你看看,說變就變,我去問誰去?”他又轉向正在剁豬排骨的老木,“還有老木啊,你家現在這個位置以後全部都要收上去建普瑞的藍藻加工基地,他媽的,你們以後誰也別想撈海菜了,要加工什麼螺旋藻保健產品,這海都成他們家的養殖場了!”老木默默地剁著排骨,風幹的臘排骨很硬,他使勁砍下一刀,骨頭的碎屑濺到地上,一大塊排骨“嘭”地從中間裂開,露出沒有水分的紅肉和白骨。
還能最後再開一次海。梁局長醉得像一攤黑烏海裏捕出來的螺肉,他搖晃著發福的身體倚在門廊上對老木說,“把你們村裏的壯年人都叫回來吧,狠狠再打一次魚,他媽的有錢能使鬼推磨,以後縣城領導說了也不算了!”老木送他們出門,月亮沒有分別地照在黑烏坡上、海子裏、荒著的田間、黑烏鎮上的每一個人家院子裏;老木的頭上也鋪了一層銀霜,月光讓他看起來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老木鎖上漁家樂的門,並沒有著急回家。開著車蜿蜒繞著海岸到了大沙壩,月光將公路和周邊的樹木鍍上一層銀白的薄釉,空氣裏傳來一陣野鳳凰花的芬芳,混合著海水白花花的腥氣,這沁人心脾的味道被月光洗得發亮、濕潤,甚至有點尖銳,像鬆針一根根紮進老木的鼻孔和肺腑。他把車窗搖到最低,貪婪地呼吸這海子蓄積良久的氣味。
潮汐一漲一退,月光落入水中,像白色軟體的蚌肉探出了一隻微微開闔的蚌殼。它試探著舔舐大沙壩,沙石靜靜篩落一顆顆銀白發光的珍珠。老木蹲下,將手浸入水裏,白晝裏的餘溫已經散盡,水中傳來晃動著的讓人舒適的冰涼。他突然感到這片沙灘上或者近處的水域還有其他人,他想起父親、許嬢和她消失的丈夫;他坐在沙灘上點起一支煙,像是等待他們中的某一個從他背後走過來,拍拍他的肩,他內心端著另一麵漲潮的黑烏海,他害怕自己會控製不住當著他們的麵痛哭一場。風吹熄了老木手中的煙,海水淹沒著海水,沉入黑色的漩渦;除了拍打大沙壩的潮聲和岸上的蟋蟀蛙鼓,再沒有其他聲響來打擾這個為海守夜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老木真的等來了許嬢的豬槽船,她的全身淋著月光,好像從透濕的另一個世界返航。他們好像早有照應,再一次在夜裏的海上相遇,有一種等待中“你來了”的安定與熟稔。許嬢讓老木搭一把手將船泊到大沙壩最平坦的地方,他們用力栽下拴船的木樁。老木摩挲著粗糙的麻繩,突然問出一句,“許嬢,我爹的魂魄還在這大沙壩嗎?”許嬢不回答,反而問他,“你說,你許叔還會在這海子裏守著嗎?所有村子裏的人上表看香都來問我,神靈會啟示他們。一年年,黑烏海的每個地方我都走過,但我也隻能像你一樣,問這海子,問這海子裏的魚,你爹、你許叔,這些守海人去了哪裏?”許嬢的臉被月亮照得發白,她的皺紋是夜裏的黑烏海,深不見底,它們究竟隱藏著多少秘密,她不會說,老木也永遠不會知道。老木的手被濕的麻繩磨出印子,他想起漁網的繩索在他爹脖子上那致命的一擊,仿佛正中的是自己的脖子。他倏然放掉繩子,聲音裏有一些潮汐般的回聲,“許嬢,難道真的是命嗎?我上次在觀音箐抽的是下中簽,這海子以後再也不屬於黑烏人了,你還會守著它嗎?”許嬢在大沙壩點起紙火,那一團火焰在海邊顯得淒清又暖和,老木不知道這樣的一團火是在祭奠逝去的守海人,還是問詢著這暗中無底的黑烏海、問詢著不知是否會絕滅的黑烏魚,那一切不能被知曉的命運。或者,它僅僅隻是一種無望的告別,連許孃都知道,老木已經是黑烏鎮壯年人當中幾乎最後離家去外地淘生活的人了。
老木和鎮上的班車司機拉回滿滿兩大車黑烏人,聽說黑烏海最後一次開海,在外不太遠的人都回到了海邊。老木的女人把所有鍋子都洗得能映出人臉,她準備著,這是最後一次在自家的漁家樂做開海飯。請許嬢算好開海的時辰,六月初八,亥時。所有人家都準備好火把、銀魚細網。老木的母親裝了無數袋金銀錁子,她為這次開海幾乎折了一整樓的紙錁子。
所有人都聚集在大沙壩,火把點燃,岸上和海子裏同時照出一個光芒點點的星空。許嬢上前點香,在火光的映照下看得出她換了一身新衣,衣角褲腿都巴巴適適,銀白的頭發也梳得紋絲不亂,在火光中,她像一尊世事閱盡、心境澄明的佛。她走到水邊,向東麵作揖,然後跪下——這是老木小時候每年都能見到的祭海儀式,老人們在開海前向天地和海神敬拜;向海裏的龍王、魚神致意,感謝它們每年賜予富足的海物,讓海邊的黑烏人過著安定祥和的生活。擎著火把的男人也跟著跪下去,海裏的火和岸上的火頓時連成一片,水中的烈焰恍若無數顆鮮亮的心髒在跳動。許孃向海子叩首,大沙壩沉浸在一片火焰的寂靜中,時間仿佛不複存在,那些消逝的人和過往在許孃的叩首中重新回到老木身邊,他胸口一熱,湧出黑暗的海水。水中的神靈還有亡魂一定看見了這莊嚴的祭祀,任憑風在夜晚投下無數大網,海麵依然攤平身體穩住自己的重量。
所有紙錁子都燃起,船型的錁子兩頭尖尖。許孃在紙火燃盡前衝黑烏海喊一聲“開海嘞——” 她的聲音幹澀尖厲卻盡透著威儀,像一艘年久失修的豬槽船,依然保持著良木的結實質地。這是她最後一次喊海,聲嘶力竭,讓人聽得心生悲愴。老木夥同幾個男人搖起一艘船,向火焰中的海水撒出第一網。他們打漁的手法既陌生又熟稔,而這從小在水裏摸爬滾打練就的手藝就要在海上失傳。
開海的第一網魚按照老輩人傳統要做成“豆腐串魚”的開海飯。老木的漁家樂一夜燈火通明,女人們忙著將新鮮的河口豆腐切成一方塊一方塊地放在鍋中,舀入黑烏海中央的水,新捕的銀魚從海裏來到鍋中,剔透的魚身跟豆腐一樣白,它們圍繞著豆腐遊來遊去。鍋下的灶洞中梨木柴越燃越旺,水中的溫度越來越高,白色的魚群紛紛鑽進豆腐中心避熱。最後,它們縮頭縮尾與豆腐合二為一,隻看得出銀魚黑色的眼珠,房梁上掛著熱氣熏蒸出的水霧,整個廚房彌漫著魚串豆腐的腥香之氣。
所有趕來開海的黑烏人都坐在老木漁家樂的院子裏,許孃以祭海拜祖的禮儀以魚、飯、酒水行禮後,老人孩子先上桌,人們都端起海碗吃著久違的開海飯,相互敬著酒。看著鍋子裏拚命鑽進豆腐以求逃命的銀魚,以前年年吃它們並未察覺,老木這回卻感到這魚群可憐,它們以為有水拚命地遊就可以救活自己;這黑烏人又何嚐不是呢,他們以為有海,隻要靠勤勞的雙手就可以不去別處淘生活,未想,這片海子已經被外人燒沸。幾乎所有人都懷著複雜的心情,端著碗喝著黑烏人家自釀的苞穀酒,他們既高興又悲傷,外出的人也還能回到家鄉圍坐在一起吃開海飯,可是等開完這次海,他們中的大多數就要重新上路,再也沒有理由聚在這海邊。醉意蒙矓中,好多壯年男人開始劃拳,用魚蝦行酒令,老木和他們一樣,聲嘶力竭地喊著那些水汽繚繞的酒令,漲紅了臉,淚眼婆娑。
開海的大沙壩好像沒有改變過,男人們喊著號子拉起一網又一網重重的海魚,經過長時間的禁漁,每一網都打得結結實實。女人鋪開曬魚的網布,整個大沙壩被密密麻麻的魚和陽光覆蓋。雖是最後一次開海,女人們還是挑出大肚子的母魚和幼魚將它們放回水中。晴朗的日子,黑烏海翻湧出墨藍的髒腑,它是那麼清冽又是那麼深沉,即便陽光一次次打撈它全身魚鱗般的光圈,它依然慷慨地接受歲月的施予和承受外界的索取,它不動聲色,難以捉摸。不諳世事的孩子們光著腳在大沙壩繞著曬魚網追逐打鬧,不顧女人們的責罵,他們折斷岸邊的野鳳凰花枝扔向黑烏海,紅豔的花朵漂浮在湛藍的水麵上,像要給黑烏海帶上美麗的花冠,讓它風光地遠嫁。
許多外出務工的人隻打了三兩天魚便著急趕回去上工,不然“還打個球的魚,要被老板炒魷魚嘍!”得力的男人都走了,最後一次開海拉銀魚也隻好草草收場。第五天的下午,烈日暴曬得人的皮膚都要“呲溜”冒煙了,滾圓滾圓的銀魚曬在沙灘上,一陣滾燙的陽光過去,發出被烤熟似的腥氣,看上去變成了一片瘦幹的白蘿卜絲。老木抽完煙,拍拍胳膊上被曬起的皮屑,準備再起一網。這一網格外地沉,幾個大男人“嗬喲嗨、嗬喲嗨”,肩膀被麻繩勒出血印,磨得生疼,最後一次黑烏人放棄機械以原始的氣力打撈在海裏代代繁衍的魚類,他們要記住祖輩曾經怎樣在這片海邊生活過。
這一網卻沉得像墜著整個黑烏海,似乎要讓人使出大力氣要把它連根拔起,出水時,果真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雖說這黑烏海裏也曾打撈出來過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魚,也有一尾幾十斤重的大魚,但從來沒見過像這樣一尾黑乎乎的近兩米長的“魚”。年輕的小夥子“啪“地將網繩扔開,像是撈起了一條駭人的怪物。老木湊上淺灘去看,不是白鰱也不是大石斑,他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魚,兩腮闊大,脊背無鱗,腮邊長著小指粗的黏滑胡須,由於體積龐大,它在沙灘上無法動彈。老木覺得它有點像江鰍,但江鰍不可能長在黑烏海裏。周圍的人紛紛議論,這魚大得要成精了吧?要不要放回去啊?很快有人找來了許孃,許孃什麼也沒說,摸了摸它黑烏發亮的背鰭,像是安撫,也像詢問它的來處。大魚好像聽懂了許孃的話,竟緩緩扭動自己的身軀,朝水深處挪去。它是否是上岸來看看這人間的景象呢,還是想問問岸上的人,這海是否還屬於黑烏鎮,除了它,還會有人在這裏守候?大魚觸到了水域慢慢遊動起來,但它的頭卻始終朝著岸上,它在逆遊回海,像是對著岸上的人殷殷道別。沒有人見過這樣的場麵,他們呆呆地站在岸上,野鳳凰花傳來讓人迷醉的香氣,風嘩嘩撩動起浪花,這片海多麼深多麼美嗬,多少代的黑烏人都不可窮盡。魚身幾乎全部沒入了海水,它的胡須在水麵漂著,這是海中的老者吧,許孃朝著它跪下,莫非它是黑烏海的變身前來打問和托付此後的命運?
走的前一夜,老木看女人幫忙收拾好行李後,爬上閣樓,母親依然在她的神龕前折著錁子,她的手指幹瘦而靈活,一張黃紙在手中三兩下對折卷角就成了一個飽滿整齊的金錠。老木囁嚅著不知怎麼開口,母親卻說,你放心去吧,我跟許孃說好了,等六月廟會跟觀音箐那邊申請,我們平時就在外麵搭著棚子賣賣香火,這也是修行積德的事情。
黑烏海的水其實一點也不黑,站在老木家的觀海閣可以看到水麵翻起棉絮一樣的白浪,一層趕著一層直騰到海的另一岸。老木走的時候,推土機正轟轟隆隆將他爹植下的葡萄樹推倒,接下來它的“利爪”伸向了老木女人每天勾著頭洗菜淘米的水池。他想象不出這裏會建起什麼樣的廠房,會有怎樣的機器將那些綠得流淚的螺旋藻絞碎;他也不知道從今往後的黑烏海會不會太寂寞,還是會太熱鬧。他隻知道,自己這一走,就像離了海水的海菜花,要活命就得抻直了頭往另一片鹹腥的水裏紮。
路過大沙壩時老木走下公路,正午的沙灘被曬得發燙,幾隻在沙灘停歇的鳥雀被他驚嚇得飛掠過水麵。老木掬了一捧水洗臉,淺水處被日頭曬得溫暖,他閉上眼貪婪地吮吸著水裏幹淨的腥氣。他多想同幼時一樣,把包袱扔在一旁,脫光衣物跳下這藍幽幽的黑烏海;他多想父親仍然能提著牛皮鞭子趕過來,氣急敗壞教訓這群逃學下水的小犢子;他多想每天劃著豬槽船跟著許孃,在這從未真正探問過邊際和深淺的海裏,聽聽她說起那些老輩人的故事,哪怕她說起那些稀奇古怪的、老木從不相信的物事,他也會認真地聽。還有,他還沒有教會自己的小兒子怎麼劃豬槽船,不會打魚劃船的人怎麼能叫黑烏人呢?老木使勁地往自己臉上拂水,整個海仿佛因為他的用力而動蕩,老木分辨不出是海水還是自己的眼淚,拂到臉上又飛快落入海中,水聲從南到北,嘩然相和。
老鄉的汽車載著老木繞過烏黑坡,遠遠地看到山澗上空有陣陣煙霧,那應該是靈源箐的所在。車再往坡上走,後視鏡裏忽然閃過穿著藍衣褂的許孃,她的白發被風吹起,她低著頭走得慢而沉重,懷窩裏像揣著一尾大魚、一尊佛像或者一個海子。老木急忙扭過頭從後車窗望出去,卻不見了她的身影。車繞著盤山路越走越高,整個黑烏海漸漸縮小平躺在眼底,老木眯起眼看著這一滴橢圓形的水銀,在陽光下隻反射著天空寶藍色的強光絲毫不肯暴露自己的內心。司機猛地打一把方向盤,車駛入了去縣城的公路,黑烏海被甩到了身後,看它不見。“老木,幹得好的話,明年把老婆孩子都帶出來吧!這裏啥都不屬於咱啦!”
黑烏海的水到底是什麼顏色呢?老木心裏琢磨著,卻再也不知該去問誰。
責任編輯 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