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高的夢(中篇小說)(2 / 3)

郭處長說:有時候做夢,有時候就不做。老高你得運動,我每天晚飯後走五公裏路,刮風下雨也堅持。身體累了,一睡下就不會做夢。神經衰弱吧?你沒去醫院看看?

老高覺得他和郭處長南轅北轍了,便單刀直入:你都做些什麼夢?

郭處長又一愣,問:怎麼回事?和身體的好壞有關係嗎?

老高故意做出沉思狀,然後誘導說:有關係,咱這個歲數的人,心情好身體就好,心情不好身體就容易出毛病。做夢的內容可以反映出心情好不好。

醫生說的?郭處長問。

不,是書上說的,心理學方麵的書。

郭處長咽下一個餛飩,說:我怎麼覺得我心情挺好的,沒什麼煩惱事兒。

老高說:書上寫著,有時候,心情不好自己感覺不出來,可做夢的內容可以表現出來。

郭處長疑疑惑惑地看著老高,看來有些信老高的話了。

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對了,前天我做了一個夢,挺奇怪的。

老高趕緊問:什麼內容?說出來聽聽。

那天……那天多喝了點啤酒,下半夜叫尿憋起來。上半夜睡得很死,沒做夢,去洗手間撒完尿,我看看表,是淩晨四點。上了床便又睡過去,這時,我做了一個夢。咱薑局長你知道吧?

老高說:怎麼不知道?一把手嘛,聽說明年也到點了。

郭處長接著說:我夢見我在洗浴中心泡澡,在熱水池子裏泡得真舒服。一位服務生過來問我:需不需要搓背。我說需要。老高你可能知道,在洗浴中心洗澡,幾十塊錢的浴資什麼都包括了,搓背,做足療,挺上算的。我出了池子,在搓背床一趴,服務生就喊了:給客人搓背。那邊有人應聲:來了來了。不一會兒,我就感到有人戴著專門搓背的手套在我背上搓,手法挺熟練的。我閉上眼睛,盡情享受。過了一會兒,搓背的師傅問我:先生,輕重合不合適?我剛要回答,突然覺得這聲音好熟,便抬頭扭脖子往回看,你猜怎麼著?

老高問:怎麼著?

那搓背的是薑局長。當時嚇我一大跳,趕緊從床上爬起來。問題是還光著身子,我抓起一條毛巾遮住下身,問:薑局長,你怎麼……你怎麼在這裏?薑局長不說話,滿臉是笑,一個勁兒問我:輕重合不合適?我說別別別薑局長,我應該給你搓背。他還是笑,還是問我輕重合不合適……一下子,我就醒了。老高你說說,我怎麼做了個這樣的夢?做這樣的夢,心情是好還是不好?

老高不由得大笑起來,說:心情好!是心情好的表現。

郭處長說:單位一把手是副廳級啊!竟然在洗浴中心給我搓背,嚇死了,還心情好?

老高分析道:這說明你一貫把黨的領導幹部看作是人民的公仆,應該為人民服務。所以,你在夢中用搓背的形式表現出人民公仆的高尚行為。做這樣的夢,難道心情還不好?要是你夢見給薑局長搓背,那心情才不好呢。

你——老高老高——哈哈哈哈……郭處長手指著老高說,幾年不見,理論水平見長啊,還學會了分析夢?過去在單位可沒看出來。哈哈哈哈……

按理說,人睡覺做夢是正常現象,就像每個人要吃喝拉撒一樣,也從沒聽說過誰就把做夢當回事兒。但老高不行,老高對做夢起了巨大的好奇心。每做一個夢,他就琢磨好幾天,把夢境和現實對比,挖空心思地尋找做夢的動機,到頭來卻一無所獲,因為現實和夢境差別太大,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比如:在夢中,你隨心所欲地和某個女人盡情交歡,但現實中,你一聽到那女人的名字就恨得牙根兒癢癢。又比如:在夢中你大氣豪爽,經常把一摞一摞錢送給需要幫助的人,但現實中,你卻斤斤計較,多花十塊錢都心疼半天。老高琢磨來琢磨去,就覺得前些日子對夢的認識還是對的——每一個人都活在兩個絕然不同的世界裏,一個是現實世界,一個是夢中世界。可是又來問題了,哪個世界是真實的呢?

老高行走在一條商業步行街上,妻子讓他去商業街買擦地板的圓狀海綿頭。老高走在商業街上,腦子裏不斷思考著夢境和現實的問題。這條商業街很繁華,大小商業門頭鱗次櫛比,人真多,幾乎是摩肩接踵,而且老高發現,商業街上的大小門頭,賣服裝的最多,所以,吸引來形形色色的美女。這些美女有年輕的,也有不年輕的。年輕的美女老高不忍心看,因為她們都是些孩子,弄不好還沒有兒子大,老高這個年齡,欣賞年輕美女基本就是老不帶彩。但他可以欣賞上點兒歲數的美女,欣賞上點兒歲數的美女老高心安理得。他認識好幾位和自己同齡的男人,離婚後都找了小老婆。單位裏就有一位副處長,和老婆離婚後,找了一個比自己小十七歲的小老婆。那年那位副處長四十八歲,老婆才三十一歲。老高見過那女人,模特出身,身材高挑,模樣俊俏。後來女模特給那位副處長養了個女兒。副處長和前妻有過一個兒子,再婚後又養一個女兒,恣得他整天樂嗬嗬的。老高回家把這事對妻子說了,妻子不無醋意地調侃他:有沒有年輕的女模特願意給你生個女兒?咱家缺女兒嘛。如果有,我保證會當作自己的女兒好好養著。自然,老高又討了個沒趣。

老高看到一位有點兒歲數的美女迎麵走來。那女人看年齡大約四十歲左右,但的確漂亮。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緊身呢子大衣,把個苗條而豐滿的身材凸現得淋漓盡致。女人穿著一雙深棕色的長筒皮靴,走起路來婀娜多姿。她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瞟來瞟去風情萬種。從她的臉和裸露在外麵的手看,她皮膚很細很白。老高緊盯著那女人看,心想這種氣質的女人,極有可能是演員,不是歌舞團的就是話劇團的,絕對不會是普通工作者,更不會是家庭婦女。那女人走到跟前了,發現老高在窺視她,細長的眼睛冷冷地打量了老高幾下,便扭過頭去。她走過去的時候,老高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老高猜想著,在現實中,這女人對我不屑一顧,但如果在夢中,她會對我怎麼樣呢?我老高雖然年過半百,但身材高大,不胖不瘦,五官端正,級別不高可也是公務員呀!就算你是演員,還不就是吃個青春飯?以她現在這個年齡,已經是兔子尾巴長不了,難道這些她不清楚?於是老高做起了白日夢,在夢中,這個女人和他偶然相遇,他盯著她看,她也盯著他看。兩人走近的時候,女人對他莞爾一笑。老高站住了,女人也站住了。

女人說:你好。

老高慌忙回應:你好你好,你……認識我嗎?

女人說:怎麼不認識?不過好多年沒見麵了。

你是……

女人又莞爾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皓齒:你可能忘了,我是勝利橡膠廠化驗室史瑰梅的女兒,那會兒你才十七歲,我三歲,我媽經常把我帶到廠裏去,你管我媽叫阿姨。如果我沒記錯,你姓高吧?

哦,我想起來了,史瑰梅。老高上下打量著女人,說,四十年沒見了,你你……長成大美人了。

女人的臉紅了下,她說:高大哥,咱找個地方說會兒話吧。說著上前挽住了老高的手臂。

老高頓時心旌搖蕩,不由自主地跟她而去。

在一間咖啡廳,老高和女人麵對麵坐在一起。兩杯熱咖啡擺在麵前,老高和女人談起了往事。女人說,她媽媽已經過世,她曾有過一次婚姻,但不到兩年就和丈夫分了手,沒有孩子,她至今也再沒結婚。老高問她是不是演員?她說算是也不算是。老高問此話怎講?她說年青時當過服裝模特,還獲過全國大獎,現在年齡大了,就在一家藝術學校當老師。老高想起了她小時候的情景,三歲的孩子,紮了一雙小辮子,步履蹣跚地跟在媽媽的身後,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尿尿。她的媽媽史瑰梅當時在工廠裏也算個美人,身材高高大大,很豐滿,瓜子臉總是紅潤潤的,一雙大眼睛轉來轉去很有精氣神。

老高端詳著眼前這個女人,覺得大部分像她媽媽,隻有眼睛不像。老高笑著說:你的眼睛不像你媽媽,不過也挺好看。

女人說:我眼睛像爸爸。

老高問:你爸爸……

女人一擺手說:也去世了,比我媽媽去世得早。

老高又問:當時你才三歲,不記事呀!你怎麼會對我有印象?而且四十年後還能認出我?

女人嫵媚一笑,說:第一,這說明我聰明,看人過目不忘。第二,這說明咱倆有緣分,你說是不是?

喝完了咖啡,兩人又去吃晚飯。吃完了晚飯,女人提出讓老高去她家看看。老高迷迷糊糊跟著女人去了家裏,在家裏,女人脫去大衣,又脫去了毛衣,一片白光在老高的眼睛裏爆炸,他支撐不住了,身子一下子癱軟在沙發上……

從白日夢中醒來,老高發現他已經快到家門口了。他突然想起妻子安排的任務,這是怎麼回事?明明是在商業街上,怎麼什麼也沒買就回家了?老高站住腳,愣在那裏久久回不過神。太不可思議了,自己竟然在大白天做起夢來,多危險啊!走在大街上做夢,這萬一被車撞了,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怎麼會想起史瑰梅?四十年前的這個女人當初和老高(那時候是小高)並不熟,隻是老高有時候往化驗室送樣,才認識她的。那時候老高十七歲,史瑰梅不到三十歲,在老高眼裏是長輩,所以老高才叫她阿姨。可是像史瑰梅這個年齡的阿姨工廠裏有的是,有些還和老高一個車間一個班組,很熟很熟,可怎麼就單單是她闖入老高的夢中?再說,在商業街碰到的那個女人和史瑰梅有什麼關係?怎麼就成了她的女兒?夢可真是個組裝大師,天南地北不同的零件,隻要到夢的手中,都能組合成一體而且天衣無縫……

沒辦法,回到家隻好對妻子撒謊了。老高說:在商業街轉了好幾圈也沒看著有賣海綿頭的。

妻子說:你能幹點什麼?去買個東西都找不著地方。

老高說:那麼大的商業街,那麼多的門頭,我怎麼找?你應該告訴我具體位置,要是一家一家進店,得轉好幾個鍾頭。

妻子說:算了算了,明天我自己去,你去廚房把那幾條刀魚洗好切段,這個會幹吧?

當然會幹。老高假裝委屈,嘴裏嘟嘟囔囔地進了廚房。

老高開始記錄夢了。他找出一本硬殼橫線本子,這本子還是他在職時單位發的,專門用於會議記錄。老高把一支簽字筆夾在本子裏,放在床頭櫃上,每天早晨一睜眼,先摸起本子,在被窩裏就記錄夢中的內容。記完了,再穿衣服下床。夢這個東西很怪,轉瞬即逝,老高有過教訓,好幾次,老高早上醒來,穿衣洗漱,然後吃早飯,等放下碗筷,再回想夜裏做的夢,印象卻不深了,隻能想起一些模模糊糊的殘片。所以,老高就不敢耽擱,一睜開眼就趕緊記錄夢。

老高記錄夢的方式是日記體:

1月20日晨,從窗簾往外望去,天似乎有些陰。

昨夜夢見父母的老房子了,父親坐在椅子上吸煙,母親在廚間拉風箱做飯。我一會兒跑到母親麵前,問:媽,你不是去世了嗎?怎麼又回家了?母親仿佛沒聽見我的話,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看灶膛裏的火旺不旺。我又進了裏屋,問正在吸煙的父親:爸爸,你去世三十五年了,我好想你!爸爸,你又活了?父親一口接一口吸煙,一臉安詳,他好像也沒聽見我說的話。麵對死而複活的雙親,我淚流滿麵,忽然醒悟:不對,不是父母死而複活了,是我來到了陰間,見到了父母。因為老房子也在十年前拆了,老房子拆了就是死了,老房子死了,也來到陰間,找到了父母,讓父母重新住了進來。可是,我怎麼來到了陰間?莫非我也死了?啊!我死了?我什麼時候死的?妻子和兒子現在是什麼情況……

這時,驚醒了,看看表,下半夜一點半。起身去洗手間撒尿,回來上床繼續睡,卻沒有再續上那個夢。

1月23日晨,從窗簾往外望去,天晴。

昨夜夢見小房了。簡單介紹一下小房,她是我1975年在工廠裏的初戀女友,那時候我們都不到二十歲,相戀半年就分了手。分手的原因是她那個車間的主任把自己的弟弟介紹給小房了。車間主任的弟弟是工農兵大學生,學機械的,畢業後在一家大型機械廠當技術員。技術員的條件當然比我這個小工人好多了,所以小房就棄暗投明了。近四十年過去了,我早就忘了小房這個人,她怎麼會在我夢中出現呢?夢中,我和小房還都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是夏天,我們坐在一棵老槐樹下,老槐樹是在一個院子裏,院子裏沒人,就我們倆。地下放著一個鋁製飯盒,飯盒蓋是打開的,飯盒裏裝著炸肉、煎魚、好像還有荷包蛋。小房看著我,有些羞澀,笑眯眯地說:你吃呀,你吃呀。我就說:你先吃我就吃,你不吃我就不吃。小房便伸出一隻手,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一小塊炸肉。她一伸手,我大吃一驚,這哪是姑娘的手,分明是中老年婦女的手,手背上皮膚粗糙,青筋突出,手指頭顯得幹枯,像雞爪一樣。我慌忙抬頭看小房的臉,卻發現坐在我身邊的不是小房,是一個不認識的老婦人。啊!我活見鬼了?

醒了。醒後久久沒能再睡,反複回想著夢的內容,怎麼想也想不起有棵大槐樹的院子是哪裏,鋁製飯盒倒是熟悉,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上班族都用這樣的飯盒,有的從家裏帶熟飯,有的帶生大米。生大米到單位後淘淨,送進食堂的氣鍋裏,一蒸即可。小房與我同歲,現在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也不知她過得怎麼樣。

1月27日晨,妻子起得早,窗簾拉開了,能聽見窗外呼呼的風聲,是個冷天。

昨夜的夢更玄乎。我端著一挺機槍向前麵衝過來的人猛烈掃射。一邊掃射一邊還大喊:操你媽來吧!有多少老子打死多少!正打在興頭上,子彈沒了。我回頭一看,怎麼陣地上就我一個人?跑是跑不掉了,衝過來的人把我團團圍住。心裏那個怕呀,突然意識到這是做夢,不是真的。便努力想讓自己醒來,可怎麼也醒不了。這時,有一個人衝上前來,舉起一把大刀劈頭向我砍下。我嚇得大叫一聲,被妻子推醒。醒來的我渾身是汗,妻子坐了起來,問我:又做夢啦!大喊大叫的嚇我一跳!

我怎麼會上了戰場?而且也不明白我代表哪一方和哪一方作戰,夢的世界真是五花八門啊!

……

三個月後,春暖花開,老高的那本子也記錄滿了。老高每天中午午睡前,上床就翻看那本子,心想可惜了,自己不是作家,要不然,哪一個夢都可以寫成一部精彩的小說。本子就放在床櫃上,妻子有時候也翻著看。妻子還問過他:小房是誰?我怎麼沒聽你說過?

老高說:說什麼?那時候我和她都不到二十歲,小孩子鬧著玩,認識你時早把她忘了。

妻子說:忘了做夢還能夢見?

老高說:我也納悶呀!做夢這事兒自己能說了算?難道睡覺前還要計劃一下,今晚我想夢見誰?就是計劃了夢也不聽你的,照樣讓你夢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和事。

喲,還挺浪漫的,坐在大槐樹下,飯盒裏淨是美味佳肴,你們倆是在野餐吧?

老高哭笑不得,說:你又來了是不是?這不是真的,是做夢。我為什麼記下來,就是想研究一下,人為什麼會做這麼多奇怪的夢。

妻子看他一眼,問:也不是每個夢都記下了吧?

什麼意思?

妻子說:比如,和哪個女人親熱的夢,你也記下來了?這本子上可沒有。

老高說:還就是沒做那樣的夢,我記什麼?

說歸說,老高卻心虛,他還真做過那樣的夢,有幾次差一點遺了精。做了那種夢,老高醒來很納悶,五十多歲的人了,性功能早已大幅度後退,怎麼在夢中生龍活虎呢?隻不過那樣的夢他不記錄。老夫老妻這麼多年了,別為做夢的事鬧翻。再說,這種事傳出去,多丟人。

許多日子,老高反複翻看記錄夢的本子,仔細研究每一個夢,但仍然是一頭霧水。每一個夢仿佛都是一團亂麻,怎麼整理也沒有個頭緒。有相當數量的夢和他的生活經曆毫無關係,簡直就是無厘頭,讓人費解。他太想知道做夢的原因了,甚至想,既然人生有兩個世界——現實世界和夢中世界,每天的生命就應該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活在現實中,另一部分活在夢中,那麼,光了解現實世界不了解夢中世界,就是人生最大的遺憾。

老高走進“藍夢心理谘詢工作室”時,孫醫生正在看電視。電視上,市長正在人代會上作政府工作報告。市人代會半個月前就結束了,但市長的報告卻重播了又重播。見老高進來,孫醫生把電視調成靜音,滿麵熱情地接待客人。孫醫生老高知道,但沒見過麵,好多年前,廣播電台夜間心理谘詢節目很火,老高時不時也聽聽,節目就是這個孫醫生主持的。老高記得,孫醫生好像也解過夢,當時老高沒像現在這樣在意夢,所以對孫醫生怎麼解的夢也沒有印象。

孫醫生操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話:請坐請坐,我是孫醫生。

老高上下打量孫醫生,說:孫醫生挺年輕嘛。

孫醫生滿臉是笑:還年輕?都四十八了。

我都快五十八了。

孫醫生說:看不出來真的看不出來。請問先生貴姓?

我姓高。

喔,高先生。高先生需要我效勞嗎?

老高從衣袋裏掏出記錄夢的本子遞了過去。

孫醫生雙手接過本子,又叫工作人員給老高端來一杯茶,便翻看起來。看了好幾頁後,孫醫生抬起頭來,驚奇地說:全是夢,很生動真的很生動。

老高笑了,問:孫醫生可以解開這些夢嗎?

孫醫生咳了兩聲,眼盯著老高:高先生,可以說說你的情況嗎?

什麼情況?

就是一般情況,年齡、學曆、工作、職務,還有家庭。

老高也咳了一聲,回答說:年齡五十五歲,學曆大專,工作嘛,我已經內退兩年了,原來在區級機關。

是公務員嗎?

算是吧,可三十年前我在企業裏當過工人。

不簡單,能從企業跳進機關,說明不是一般人物。是領導嗎?

老高臉一熱,覺得有些尷尬,心想這個孫醫生哪壺水不開提哪壺。老高說:不是不是。然後伸出小手指,科級幹部,為領導服務的。

孫醫生又問:家庭生活幸福嗎?

老高頓了一下,說:怎麼說呢?少年夫妻老來伴嘛,兒子結婚出去住了,老婆也五十三歲了,挺和諧的。

生活困難嗎?

老高說:說困難也困難,說不困難也不困難。

孫醫生問:此話怎講?

老高說:我給你算筆賬吧。我們兩口子,每月收入近八千錢塊,吃飯穿衣沒問題吧?可是前幾年為了給兒子買婚房,大半輩子的儲蓄都掏淨了不說,現在每月還要給兒子還兩千元的房貸,十年才能還完。哎,孫醫生,你問這些,和我做的夢有關係嗎?

孫醫生沒有回答老高的話,好像陷入了沉思,兩眼眯起來,朝半空看,蹺起兩根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孫醫生的這種表情,使得老高略感緊張,他端起杯,喝了一口茶,然後就坐在沙發上盯著孫醫生看。幾分鍾後,孫醫生收回目光,又翻看本子,看了幾分鍾,開口說話了: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你做的這些夢嘛……

和性有關係?

孫醫生看老高的眼睛刹那間放出亮光:看過弗洛伊德的書?我就說你不是一般人物嘛。

老高一笑,說:我根本看不懂,但多少知道點兒他的理論。

那咱就不扯弗洛伊德了。孫醫生說,我對你那個端機槍掃射的夢挺感興趣,我分析一下你聽聽有沒有道理。你在夢中端著機槍猛烈掃射,很有男子漢氣魄,這說明你骨子裏總想展現男子漢的風采。但是,現實中由於種種原因,你沒有機會展現或者不敢展現男子漢風采,所以這種願望通過潛意識就進入夢中。

老高聽孫醫生這樣分析,覺得很新鮮而且不無道理。在機關工作,那可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見了誰都要笑,說話要委婉含蓄。就這樣,還提拔不起來呢,別說展現什麼男子漢風采了。在機關裏,誰可以展現男子風采?隻有一把手可以,二把手都不行。無論市級機關還是區級機關,人們都知道,一把手和副手的關係,不是大哥和小弟的關係,而是爹和兒子的關係。下麵的處長科長隻能當孫子和重孫子,誰不明白這個道理,誰就在機關呆不住。

老高又對孫醫生說了他做的那個在五路電車上和女同事胸貼著胸的夢。孫醫生翻本子,翻來翻去,說:本子上沒記錄這個夢呀?

老高說:這樣的夢我能記錄嗎?要是讓妻子看到了,我十張嘴也說不清。

噢,對對對,這是男人的隱私。

老高問:你能解釋這個夢嗎?

孫醫生想了一會兒,突然笑了。他好像為自己的笑感到難為情,馬上刹住,把臉轉向老高:對不起高先生,我可以問你個隱私問題嗎?

什麼樣的隱私問題?

很隱私,孫醫生說,對男人來說,是無比隱私的問題。

可以,問吧。老高直直腰,昂起頭,一副臨危不懼的的樣子。

你……你這一生……接觸過……這個這個……胸部豐滿的女人嗎?

這個問題夠生猛,一下子把老高噎住了。平心而論,老高和妻子接觸的時間最長,結婚已經三十年了,但妻子是個平胸女人,就像人們形容的那樣:“飛機場”。這是老高在兩性關係中最大的遺憾。年輕時,老高譏諷過妻子,但妻子振振有詞:還不好?我這樣的胸,就沒有得乳腺癌的!老高和妻子做愛時,從不動她的胸,而且一看到妻子出門換衣時,煞有介事地戴胸罩,就不屑一顧,有時候看煩了,還不無惡毒地說兩句:你又沒有奶子,戴什麼胸罩!妻子聽後總要反駁:怎麼沒有?有一點也是有!我的事不用你管……後來雙方都老了,也沒有性事了,老高就再也沒特意審視妻子的身體。現在回想一下,五十歲以後的妻子,出門換衣時戴不戴胸罩老高真還沒注意。

老高長歎一聲,說:我妻子是平胸,年輕時就這樣。

孫醫生點點頭,說這就對了。

老高問:什麼對了?和那個夢有關係?

當然有關係了,孫醫生說,高先生,你其實很向往有豐滿胸部的女人,但一直沒有得到過。在你的一生中,對女人豐滿胸部最近距離的接觸,就是那一次乘五路電車。這件事刺激了你的性意識,使你永生難忘。

可是……可是那個女同事我早忘了啊!不知道她姓什麼,而且連她的模樣都想不起來了。

孫醫生說:人你是忘了,但當時她胸部給你的感覺卻沒忘,而且已經進入你的潛意識,所以,你才會做那個夢。

按你的說法,那個夢應該早做啊,比方說我二十幾歲時做,或者三十歲做,四十歲做也說明我對那個感覺念念不忘。怎麼非等我五十好幾了,已經和妻子斷絕性生活時才做?

孫醫生搖搖頭,說:現在做那個夢,也合情合理。男人年輕時都生龍活虎,想法很多,做夢也五花八門。那件事想進入你的夢中興許還排不上隊,現在人上了歲數,想法少了,那件事就擠進你夢裏了。高先生,要我說,做這樣的夢是件好事,這說明你還有比較強烈的性衝動嘛。

老高不作聲了。平心而論,他覺得這次沒白來“藍夢心理谘詢工作室”,這個孫醫生不愧為專家,怪不得能主持廣播電台的心理谘詢節目。孫醫生對夢的分析,盡管還不敢說就是百分之百的正確,但至少貼譜,讓人服氣。老高抬頭看電視,發現市長的政府工作報告還沒結束,電視是靜音,但有字幕,市長正在說:……各級領導幹部一定要牢記:一切為了人民的利益,一切為了人民的幸福……這麼長時間了,他累不累啊!老高端詳著市長(過去他還從未這麼仔細地瞧市長),西裝革履,頭發整齊地偏分著,烏黑鋥亮。一張“國”字臉棱角分明,稍微有點三角形的眼睛裏,透出一股誠懇。這個模樣,在男人裏麵也算是不錯了,可惜鼻子有點寬、扁,不然,應該是個挺標致的男人。

老高突發奇想,指著電視上的市長問:你說,他應該做什麼樣的夢?

孫醫生歪頭看電視,又回頭看老高,一臉迷惑。

老高說:我和他除職務上的差別,其他都一樣,他是男人,我也是男人,我做夢,他肯定也做夢,而且我們年齡還相仿。你說,他應該做什麼樣的夢?

孫醫生笑笑說:高先生真幽默。當然當然,市長也是男人,也做夢。要讓我說,你做的那些夢,如果市長有些條件碰巧和你一樣,他都會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