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選家

作者:鄔霞

鄔霞四川人,1996年南下深圳打工至今,1998年提筆寫作,有文章在《詩刊》、《作品》、《江門文藝》、《羊城晚報》等報紙雜誌發表。有散文入選《散文海外版》。

對於一套房子的渴望,在很小的時候就有了。

我有兩個姑媽,大姑媽在縣城做教師,在城裏分配了住房。記得那是我十一歲時,我和爸爸、妹妹去大姑媽家玩兒,晚上,姑媽帶我們去她們學校的一個教師家裏去住,那位教師一家人都不在家。在樓下邊走邊聊天,我看著路邊的一棟棟樓房,再望著窗戶裏透出的溫暖的燈光,心想:等回去,我一定發憤圖強,努力讀書,將來也做城裏人,在單位分套屬於自己的房子。誰能料到,過了三年,我就輟學,出外謀生。

在別人的城市裏,我在生活的夾縫裏苟延殘喘,每天辛苦勞作,一個月下來,微薄的薪水隻夠我自己的花銷,買房成了遙不可及的夢想。我愛做夢,總相信通過自己的努力,自己想要的都唾手可得。那個時候,我做著歌星夢,我對爸媽說,我當了歌星,到北京給你們買一套房。爸爸聽了笑得不行,說我是異想天開。奇跡會降臨在某些人身上,卻不會降臨在我身上。我連實現這個願望的一丁點兒條件都沒有,其他的就更不用談了。

打工兩年後,我有了另一個夢想,那就是當作家。相對於歌星夢,追尋這個夢想更有條件,隻要一支筆,一本稿紙,就仿佛展開了未來的藍圖。我住的是12個人一間的宿舍,我睡的是上鋪,寫作時背靠著牆,把稿紙放在膝蓋上寫。上班時不能說話,管理人員不把員工當人看,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過得很苦惱。那個時候,我最渴望的是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可以在裏麵安心、自由地寫作。經過軟磨硬泡,媽媽終於答應去外麵租房,給我創造寫作的條件。

我們第一次租的房子是一個學校的單間,房租費200元,還沒有住滿一個月,為了省房租費,媽媽在廠裏找了老鄉張裕明和王心梅來住,從中間拉一道簾子,就算作是兩家人了。事實跟我的想象有太大出入,我一人一間寫作坊的夢想落空了。

半年後,學校的房子不出租了,我們家到處找出租屋,終於找到個兩房一廳。房子寬了,房租費高了,就得多找人來住,媽媽找的都是廠裏的同事。我們一家人住的是大房間,郭坤和李素英住的是小房間,客廳很大,由張裕明和王心梅住。房租費一共450元,我們一家人的房租費是200元。剛開始大家都和睦相處,不分彼此,有時吃飯都在一起,就像一家人。我們一家人住的大房間,放了兩張鐵架床,一台電視機,騰一下地方,還可以鋪一張床。有個老鄉替媽媽出主意,說可以多住一家人,節省一點房租費。然後,我們家的大房間就多了兩公婆羅建軍和宋美容,他們當作給我們家減輕了100元的負擔。我心裏是有點不舒服的,我和妹妹兩個女孩跟父母住在一起沒什麼,可還加兩公婆,總覺得別扭。很多打工者都說,在外麵住得下就可以了,畢竟,在外麵哪裏都需要錢,能節約一分是一分。我們曾去過老鄉的出租屋裏,那裏是深圳的老房子,陰暗、潮濕、簡陋、狹窄,條件比我們艱苦多了。

如果知道羅建軍和宋美容的到來會給我們的生活帶來變化,恐怕說什麼都不會讓他們來住,然而,這世界上沒有如果。那段時間,爸爸失業在家,沒事就看會兒電視,他們認為水電費高,好像所有的水電都是我們家用的一樣。有時他們下班回來,爸爸跟他們打招呼也愛理不理的,正眼都不看一眼爸爸。王心梅和宋美容經常一起出去買東西,也不再叫媽媽出去。媽媽看出了其中的貓膩,說她們倆老在一起說悄悄話,又老是用眼角瞟我們。我為了不讓他們說閑話,待他們都睡覺後,搬一張高凳子和矮凳子到客廳門邊,把稿紙攤開在高凳子上,借著樓梯間昏黃的燈光寫作。媽媽廠裏以前的同事範誌毅和李荷花,是還在拍拖的情侶,他們從老家來深圳找工作,現找房子,王心梅邀請他們來和她兩公婆一起住客廳。這個時候,我們一套房子裏就住了12個人。對於我來說,跟住在集體宿舍裏沒什麼兩樣,惱人的是,還多了那麼多的是是非非。

在這套出租屋住了一年多,房子被一家人買了,房東承諾給我們找套更好的房子。我們搬到了對麵的那棟樓,剛剛裝修完畢,牆壁雪白。我是第一次看見空蕩蕩的一套房子,又剛剛裝修過,就像小孩子得到一塊糖一樣興奮地說,好漂亮啊!等我們都把原來出租屋的東西搬過來,亂七八糟的東西把房子塞得滿滿的,沒有誰家有套像樣的家具,新房子好比被我們糟蹋了。這套房比上套房窄了一點,怕住不下,住宿重新作了調整。兩個房間一樣大,我們一家人住一間剛好合適,宋美容和羅建軍、王心梅和張裕明住一間,李荷花和範誌毅住客廳,李素梅和郭坤住廚房。這樣,我們的陽台也兼職做廚房,每天,我們的衣服上都有一股濃濃的油煙味兒。我們一家人的房租費是150元,羅建軍和宋美容、王心梅和張裕明這兩對夫妻的房租費也是150元,李荷花和範誌毅的房租費是60元,李素英和郭坤的房租費是90元。

不久,王心梅要回老家生二胎,兩公婆離開後,由剛剛從老家來的譚大勇和周仲元來住。乍聽到這個消息,我和媽媽不高興,李荷花的臉刷地紅了。譚大勇以前做指導工時跟我有過節,她找媽媽借錢時,讓我做配送這個比較輕鬆的活,把錢一還就翻了臉,讓另一個女孩做配送,更過分的是,她到負責人麵前無中生有告我的狀,負責人來罵我,氣得我忍不住在整個包裝部的人麵前失聲痛哭。譚大勇和李荷花一向關係不錯,有一次也鬧翻了,譚大勇也仗著有負責人維護她,大罵李荷花,把李荷花罵哭了。很多人都知道,譚大勇人醜心也黑,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女人味兒。

我們總覺得譚大勇來者不善,她和老公跟宋美容和羅建軍住一間房,宋美容和羅建軍本來就對我們家心存芥蒂,他們要是混在一起,必將攪起一團渾水。如果譚大勇是善良之輩,那麼宋美容和羅建軍還是從前的樣子,偶爾表現不悅,不會說出來,可惜她不是,她來了後就亂套了,出租屋裏暗潮洶湧。終於有一天,這暗潮像一頭發怒的獅子,來勢洶洶。堂嫂從老家來投靠我們,說是找工作。有一晚,我們在房間裏聊天,堂嫂和妹妹都等著上廁所,羅建軍在衝涼房裏洗澡。他出來後,妹妹讓堂嫂先去,堂嫂出來後,坐回原位,我看她滿臉通紅,神色慌張,覺得好生奇怪。等妹妹去上完廁所出來,羅建軍又進衝涼房。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等宋美容下班後,就聽見羅建軍說他衝涼後忘了把洗手台上的錢拿走,被人偷了50元錢。第二天,媽媽回來說,她上班時望著宋美容笑,宋美容把頭扭向一邊,然後說我們一家人偷錢的事就傳遍了整個部門,有的人還在宋美容麵前故意說給媽媽聽:“不是你們那套房子的人偷的還會有誰?就那麼幾個人。”

從這天開始,宋美容和羅建軍徹底不跟我們家說話,把我們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和我爸爸、妹妹喜歡唱歌,到了周末喜歡哼幾句,羅建軍聽了,總是把門關得砰砰響。

很多時候,好人是玩不過壞人的,關鍵在於壞人會耍手段。也不知譚大勇施了什麼魔法,本來跟她是死對頭的李荷花不久也被她收買了,站在了她那一邊。以前,宋美容和羅建軍挑撥王心梅和張家明,現在來挑撥譚大勇和周仲元,譚大勇再挑撥李荷花和範誌毅,他們便聯手來對付我們家。

出租屋大戰一次又一次上演。一發生爭吵,他們幾家人站出來,氣勢上就壓倒了我們家。

更可惡的是,每天晚上都搶衝涼房,他們總是一個接一個地進去,我們總是等了又等。有一晚妹妹在裏麵衝涼,羅建軍等不及了,罵罵咧咧地要去開廁所的門。那道門在我們搬來不久門閂就壞了,如果他去推,輕輕一推就會推開。還好爸爸在,他看見羅建軍這個舉動肚子都快氣破了,大聲喝止了羅建軍,然後,爭吵的序幕又拉開了。有一晚羅建軍回來了,譚大勇正好衝完涼,她叫羅建軍去衝,羅建軍說下樓買包煙,譚大勇就在裏麵假裝掃地,硬是占著茅廁不拉屎,直到羅建軍回來,又拿了衣服進去,她才出來。譚大勇把她的可惡形象進行到底。我真不明白,宋美容和羅建軍認為我們偷了他們的錢可以不理我們,譚大勇和李荷花瞎摻和幹什麼?我和譚大勇之間的舊賬我都沒跟她算,這會兒卻又添新賬了。李荷花,我們跟她無冤無仇的,她和譚大勇才是死對頭,本該冷落的是譚大勇才對,她憑什麼這樣對我們?

他們幾家人每天總是聚在一起嘰嘰咕咕,有時故意大聲說些難聽的話來氣我們,似乎把氣別人當成了職業。有一晚,李荷花也同樣坐在宋美容床上說這說那,還故意哈哈大笑。我實在忍無可忍,像火山爆發了,我問她什麼意思,她跳出來和我發生了口角。她本來就不像我這麼柔弱,才說上幾句話,就把手伸了過來。為了保護自己,我和她扭打在一塊兒。媽媽跑出房間拉開我們。李荷花還像個潑婦一樣指著我罵,媽媽看不下去了,和李荷花對吵。這一吵,聲音越來越大,治安辦的也被驚動了。其中一個江西籍的男子一出現,李荷花就馬上蹲了下去,嚶嚶哭泣,我一看她就是在演戲,氣急敗壞的我口不擇言:“看見你男人來了就裝可憐,少來這套!”那個江西男子不分青紅皂白,突然間也像跟我們有仇一樣,惡狠狠的目光盯著爸爸,說話帶著教訓的意味,明顯是在袒護李荷花。結果,我們家和李荷花各罰100元。

我自己都沒料到,我當時無心說的一句話竟然說中了。那個江西小子果然對李荷花有意,李荷花上班前去推自行車,那小子總要對她說幾句話。李荷花不是傻瓜,當然知道他的意圖,所以好好地利用了他一把。範誌毅在市內上班,隻是周末才來,有時廠裏趕貨幾個星期都不來。我跟李荷花打架後,範誌毅來了,他是來給他女朋友撐腰的。那晚,我們家隻有我一個人,我的房門沒關嚴實,範誌毅一腳狠狠地把門踢開,凶神惡煞地對我罵粗口,還揚言要找人來揍我們。爸媽和妹妹回來了,我把剛才的事如實告訴他們。平時爸媽覺得範誌毅人不錯,媽媽希望能把他和李荷花分離開來,便跟他講道理。媽媽說那晚李荷花怎樣對我的,我搖頭,跟他說有什麼用?他不向著他的女朋友難道還向著外人?風波停止後,我們發現範誌毅把門踢掉了一個角。那個江西小子知道李荷花有男朋友後,意識到自己做了次傻瓜,見了我們有點兒不好意思。又有一次我們吵架後全體到治安辦去,李荷花還把江西小子當傻瓜,殊不知她自己成了傻瓜。她咿哩哇啦地對江西小子數落著我們的不是,江西小子卻隻是低著頭,一語不發。

仇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不用想都知道那滋味有多難受。每天進出同一道門,卻總是互相板著臉,大眼瞪小眼,眼神像放箭,腮幫子鼓鼓的。在這樣的情況下,生活是令人窒息的。每一次吵架都使我們精疲力竭,白天上班得麵對壓力,晚上還要隨時準備應戰,有幾個人能承受得了?盡管我們處處讓著他們,可他們總有意挑起事端。我們還好一點,因不跟他們同一個廠,還可以稍微避一避。媽媽的日子最難過,她上班時也總是聽到同事們議論紛紛。有時,媽媽想起這些難過的事就難免怪我,說我不為了寫作,吵著要來租房,就不會遇到這些事,她早料到跟人租房子會因為水電費之類的事情鬧矛盾。媽媽有時哭得回不過氣來,淚水流了滿臉,用手痛苦地捂著胸口,她說回去連個狗窩都沒有,在外麵租個房子也要受別人的氣。爸爸四兄弟,爸爸是老幺,最後一個成家,三個叔叔都另外建了房,爸爸當兵回家後就住阿公阿婆的老房子,在那裏結婚,生下我和妹妹,讓我們在那裏長大。在那個土坯房裏,沒有電燈,沒有家具,牆上有裂縫,下雨天雨水從瓦片間隙裏漏進屋子。家,一貧如洗,搖搖欲墜。在我們一家人都出來後,那老房子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害著大病,無人照顧,很快走完了它的一生。我多想說:“媽媽,我可以給你置一套房子。”可是我說不出來,這個夢想如水中月、鏡中花,怕它一出口,會更傷媽媽的心。

這個時候,媽媽希望我寫作成功的願望非常強烈,她說:“你拚命地寫,等你寫出來了,我們就不用和這些人住在一起了。”我寫了一部小說寄到廣州的一個出版社去,希望命運能出現轉機。一個月後,收到的是退稿信,就像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媽媽說:“你再寫一部寄過去。”我料到會是同樣的結果,但為了讓媽媽能高興一點,就又寫了一部寄過去,結果跟前麵那部小說的命運一樣,白白花了快遞費。我氣得哭了一次又一次,恨自己不能扭轉命運。我當初曾信誓旦旦地向家人保證過,總有一天要寫成功,可是,我令他們失望,也讓自己失望。媽媽過意不去,讓我再寫一部寄過去,她不信老是不行,妹妹讓媽媽不要給我太大壓力,我也說心急是吃不了熱豆腐的。我是如此心高氣傲的一個人,我希望我的家人能早日擺脫困境,我覺得沒有人有資格對我的寫作冷嘲熱諷,可是,現實是如此殘酷,讓我們一家人和那些我本該瞧不起的人捆綁在一個屋子裏,忍受他們的嘲笑和風涼話,而我卻無力改變這一切,身心都承受著巨大的折磨。

關於偷錢一事,爸爸說是羅建軍陷害我們,可我在那天晚上明明看見堂嫂不自在的表情,而且根據妹妹的回憶,她去上廁所時看見洗手台上有幾張零錢,沒有50元的鈔票。我敢肯定,錢確實是堂嫂拿了,羅建軍也沒必要非要陷害我們。我這位堂嫂,有一副漂亮的外表,16歲就跟著我堂哥在社會上混。幾年前他們一起來深圳,租個房子玩,兩人都是好吃懶做、遊手好閑,幾個月就借了我們7000多塊錢,花了個精光,到現在都對“還”字絕口不提。當初,堂哥來時,姑媽在電話中叫爸爸不要管堂哥,爸爸太心善,不忍心,才會借錢給他。因此,才有了這一次堂嫂又跑來投靠我們。來了就來了唄,可是給我們帶來了麻煩,替她背黑鍋,當我們一家人在跟別人吵得天翻地覆、焦頭爛額時,她卻在一邊涼快,對我們內心所忍受的煎熬渾然不覺。

心裏想著和他們分開,眼不見為淨,但想到出去單獨找房,房租費貴,再說這個房子便宜,光線好,樓層不高也不矮,隻得作罷。說來說去,就一個字:錢!爸爸也說了,這房子是他們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的,不能讓他們把我們趕出去。房東發話,說這樣的情況,除非讓一方搬出去。有一天,李荷花指著我們的房間對譚大勇說:“要搬也是他們搬出去。”我們堅持不讓,這房子是我們家找的,他們隻是來住就是了,讓我們搬出去,他們沒有資格。最後,我們還是戰勝了他們,他們乖乖地搬了出去,走的時候,羅建軍還不忘放出一句話來:“沒有人再敢跟你們住。”本以為他們搬到離我們很遠的地方,第二天才知道,他們運氣實在太好,房東對麵的那棟樓正好有家住戶搬走,他們隻不過是換了一棟樓而已。隔得這麼近,有時難免會碰麵,但沒住在一起,就應該千恩萬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