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出世 第二章 何處安身(上)(1 / 2)

又是一年五月。

燥熱的夏風吹過千裏不毛的黃泛區,把蒸騰的濕氣翻卷至林間樹梢,惹得樹上的烏鴉一陣陣悲鳴。

德州遠郊一處荒村旁的馳道上,自東向西緩緩行來一人一騎。那馬通體白毛、鞍轡鮮明,四肢壯健、蹄趾寬厚,胸腹處一隻雞蛋大小的銅鈴叮咚作響,一望可知是一匹善跑的軍馬。馬上端坐一個精壯青年軍漢,二十出頭的年紀,頭戴白頂紅纓盔,身穿土黃布軍服,背個青布小包袱,腰係黑牛皮板帶,斜插烏鞘短刀,手中一支短杆素纓槍橫擔在馬鞍之上,生得大眼濃眉、闊額隆準,顧盼間英氣逼人。

時近正午,赤日當頭。這軍漢在馳道的樹蔭之下按轡徐行,望著周遭悄無人煙、頹敗荒涼的景象,時不時皺皺眉頭、歎一口氣,顯得滿腹心事。

此人名叫吳鏞,字子羽,乃是由此向西二十裏路程的雙合鎮上,一個通遠鋪的鋪兵長。這通遠鋪又名急遞鋪,是朝廷設立的一種通郵驛站,專司向全國各地快速傳遞朝廷旨意或官府文書。這天清晨,吳鏞接到一份公文,不敢耽擱,策馬疾馳送進德州。此刻公務已完,為珍惜馬力,故緩緩西歸。

看看行至荒村村口,猛然間一棵被剝光了樹皮的老榆樹後麵閃出兩個人影來。那軍馬一路上未見人跡,受了驚嚇,驀地抬起前蹄,長嘶了一聲。

吳鏞一挽韁繩,控住軍馬,定睛看時,卻見馬前立著兩個小小孩童,大的約莫十歲上下、小的才隻四五歲,衣不蔽體、骨瘦如柴、滿身瘡癤、赤著雙腳,頭上枯黃的亂發有如荒草一般,瘦削的麵龐沒有一絲血色,襯著雙眼愈發大而有神。

見是兩個小乞丐,吳鏞想起幾年來所見倒斃路旁的無數嬰孩,心中一陣酸楚,俯身問道:“兩個娃娃,攔住我的馬做什麼?”

那個十歲上下的孩童並不答話,忽地雙手合什,張口唱道:“無生老母最慈悲,保佑萬民逃苦累。天下饑民是一家,半個餑餑救下他。”嗓音纖細清亮,卻原來是一個女孩兒。

這歌謠本是白蓮教眾傳唱的一首勸善小曲中的四句,影響遍及淮河以北各州縣,如今在黃泛區,已成了普通乞丐們討飯時的必備唱詞,遠比“老爺大人可憐可憐”之類的說辭便宜上口。

女孩四句歌謠唱罷,見身旁的小男孩傻愣著不開腔,一抬腳踢在他屁股上,然後又是一陣搖頭晃腦,陶而醉之、傾而倒之,把這四句歌謠翻來覆去唱個不住。小男孩屁股上吃了一記,驚醒了似的,也忙雙手合什唱了起來。隻是他似乎還未學會那四句歌謠,隻是低聲唱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雖然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但與女孩的歌謠合在一處,倒也音韻悠悠、若合符節、相得益彰。

吳鏞看著這兩個小乞丐,聽著這歌謠和佛號,心裏一聲長歎,暗道:無生老母、轉世彌陀,嘿嘿!卻不知你們現在何處?水患千裏、饑荒不絕,到底要鬧到何年何月是個了局?這兩個孤魂野鬼一樣的娃娃,也不知能再在這世上活他幾天呢!

吳鏞隻是個小小的鋪兵頭目,孑身一人,無家無業。三年前因頗有些武藝本領,為求活命,勉強應征做了這個通遠鋪軍士,整日裏領到的些許糧米,也就勉強夠得自己的溫飽,著實救不得別人性命。更何況久在災區當差,看到過的饑民餓殍何止千百,吳鏞的心已有些麻木。雖說他其實也已暗中加入了白蓮教,但萬千教眾又豈是他一個鋪兵幫得過來、救得幹淨的?

當下見這兩個孩童咿咿呀呀唱個不休,吳鏞隻得歎一口氣,向懷裏一模,取出來早間未及吃完的半塊黃麵大餅,隨手扔在道旁,待兩個孩子跑去撿拾之際,用短槍的槍杆一打馬的後胯,軍馬四蹄一蹬,飛快地向西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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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跑出去三四裏光景,行經一處樹林之時,吳鏞忽然聽見有人高喊:“救命!拿賊!”不由得勒住馬匹,循聲望去,卻見從林內倉皇跑出一個老者,一身家奴打扮,氣喘籲籲向他這邊奔來。

吳鏞待他跑近,用槍點指,喝到:“老漢,何故呼救?哪裏有賊人?”

老者跑得惶急,氣息不繼,跌坐在吳鏞馬前,喘籲籲指著身後道:“軍爺請了,我們是京城來的,我家老爺……被一夥賊人圍住要行劫!就在林子後麵,那一帶河汊子邊上!”

吳鏞打量這老漢,一身穿著頗是不俗,聽口音確是大都一代人氏,心道:遮莫真是都中哪個官家的仆從?什麼賊人如此大膽,敢攔路劫持官差?我倒要前去看個仔細。想罷,催馬向老仆手指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