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們家的幾代人裏都有人會畫畫。
我突然停住,再不想往下說了,我意識到我在做什麼,我其實是在虛弱地告訴他,我的整個家族裏都具備著這種藝術基因,這一切到了我身上隻不過是遺傳。很多年裏我確實是這樣去想的,我愛我那些貧窮卑微的親人們,我親眼見過他們與生俱來的天賦,可是當我把這一切當成故事講給別人聽的時候,我卻發現這些變成了一種狹隘的賣弄。原來我最早就在擔心被他看不起。我怕了,這麼多年裏我早就怕了。我其實知道別人在想什麼,一個從農村出來連謀生都解決不了的孩子想學藝術?我想,也隻有一個從小村莊裏出來的女孩子才會這樣吧,把自己身上那僅有的一點點優勢無限誇大,無限珍惜。想讓這一點點可以與整個世界抗衡。可是,這一切又怎麼可能。
此後的每個下午在上完兩節課之後,我就從西門出去,畫兩個小時的手繪畫。有時候在中式的衣服上,有時候在長裙上,在手提包上,甚至在圍巾、手帕上。圖案都是些固定的圖案,有的是彩色的,有的幹脆就是在白色絲綢上用毛筆畫幾枝墨竹。我趴在桌上畫,桌子上方掛著一盞燈,罩著蛋青色的竹燈罩。燈光落在雪白的絲綢上便像落了一層淡淡的月光。有時候有學生們三三兩兩地結伴進來都要圍過來看一會,看的時候,男男女女都是屏息靜氣的,連走路都是輕輕的,像生怕打擾了我。我不抬頭看那些圍觀的學生,卻分明感到了他們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臉上,手上。目光裏帶著些好奇和友善的暖意,我便有些細細的喜悅,在身體裏一個不知名的角落裏流動著。我喜歡這一切,好像我多年來想要的東西都在這裏找到了。
那個下午之後,我在店裏就再沒見過華明,隻有那個女人守著店。然而我發現我開始在校園裏尋找華明的身影。我能在紛紛擾擾的人群中迅速而準確地找到他的背影和聲音,他出現的時候似乎別的所有的人都是不存在的,我注視著他的背影,他太與眾不同了,多麼嘈雜喧囂的人群都不能把他淹沒,他都那麼醒目凜冽地站在人群裏。我又想,這校園裏不知道有多少像我一樣的女生這樣注視過他。看著他漸漸遠去,他的氣息在空氣裏漸漸消散,然後一種奇怪的疼痛在我身體裏彌漫開來。我知道,我喜歡上這個男人了。同時我又告訴自己,這根本不可能。
可是,我們第一次約會居然是他主動約的我。我驚訝而惶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那時候我怎麼能知道後來要發生的一切?怎麼可能?我以為那不過是愛情,其實那不是。他第一次邀我去他家做客的時候,我吃了一驚。走進他房間的一瞬間裏我有些眩暈,濃烈的油畫顏料的味道像金屬一樣重重地向我砸過來,屋子裏到處是畫,大大小小的畫框從地上到牆上到處都是,堆積如山。有一張巨大的油畫用的是濃墨重彩的色塊,隱匿的人形,街道和樓房,詭秘而陰森的尖頂建築,像淹沒在倫敦的大霧裏。他看到我站在畫前就解釋說,這是在倫敦大學上學期間畫的,那時每天在倫敦的大霧裏寫生。後來就根據寫生的印象畫了這幅畫,舍不得賣掉,就一直留著。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很禮貌甚至算的上是溫柔,但底下卻是一點堅不可摧的優越。其實那時候我就明白了,我對他的愛是多麼卑微,可是,我停不下來。
我和他開始了不規律的約會,每次都是他告訴我什麼時間,去哪裏。我覺得自己像個被幽禁在後宮裏的宮女,無常地等待著他的召喚。可是每次他約我的時候我還是要去。因為我想見到他,哪怕隻是見到。他的周身被一種堅不可催的優越和從容包裹著,這種東西是我一生都來不及擁有的,最後傷你最深的東西一定是你最缺的東西。
我竭力用一種循序漸進的節奏和他保持著聯係,避免太近,然而我開始感覺到了他的冷漠。他約我漸少,我們有好長時間沒有見過了,他不聯係我,我日日夜夜地等著他的電話他的短信,哪怕就一個字。那是一種石沉大海的渺茫和絕望,我像一尾火上的魚一樣被煎烤著。我被煎烤著的不僅是愛情,還有尊嚴。
直到那天晚上我從店裏出來一個人往回走的時候,不知不覺繞到了他的樓下。我向裏麵看了看,華明的屋裏燈是亮的。前幾次路過的時候都是暗的,說明今晚他在家。我突然有些喜悅,走上去敲門,門不開,我心裏一緊,就更固執地敲。我是多麼不夠聰明。我一直想用一點什麼去拯救自己的尊嚴。就那麼一點。門終於還是開了,華明穿著白色的絲綢睡衣開了門,站在門口看著我。我也看著他,這時屋裏傳來了腳步聲,一個長頭發的女孩子也穿著一件白色睡衣走了出來。她穿好衣服和我笑笑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