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將去尋找他們,他要前去和他們相認,還要抱頭痛哭。
閻小健就是在這種隱秘的喜悅和期待中買下這架相機的。從此以後這架相機便長了長在他身上的一隻器官,即使睡覺的時候,它也長在他身上。他卻是一夜之間具備了些瘋子氣質,見什麼拍什麼,以前就怕別人說他像瘋子,斷斷不能把他和他的父母姐妹們混同在一起,那時他是這個家裏唯一正常的一個人。而現在,他唯恐別人說他正常,巴不得所有的人一看見他就說,這個瘋子。這個瘋子,這句話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格外的褒揚了,這句話下麵隱含的意思其實就成了,這個天才。
於是以前被迫裝出來的循規蹈矩他一夜之間便扔掉了,他像脫一件衣服一樣脫掉了它們,露出了裏麵一個赤裸裸的自己。當然,這個赤裸裸的人也並不是他自己,不過他想象出來的另一個替身。自從掛上相機之後,就像貼了一道鬼符一樣,他渾身上下突然便長出了很多邪氣。他見個人拍見條狗也拍,見夫妻吵架也拍,見小孩子尿尿也拍。他突然頑固的像隻蒼蠅一樣,別人怎麼哄他都哄不走,才剛剛哄走他又回來了,繼續啪啪啪啪地按著快門,像是要把萬物的魂魄都攝了去。在交城人眼裏看來,他簡直像是閻王派來的無常鬼,專門負責勾魂攝魄,而且敬職敬責,認真到一絲不苟。
去玻璃廠幹活的時候他也帶著相機,一邊幹活一邊偷著拍照,差點把火紅的玻璃水撒到地上去。於是,他順理成章地被開除了。他想,他現在連工作都沒了,一定是向著天才又靠近一步了。那些個天才哪個不是終生饑寒交迫顛沛流離的,不是死在瘋人院就是死於肺炎。人總是要有些氣質才行的,他活了前三十年也不過是具行屍走肉,現在,他要給自己賺回這一口氣來。有了這口氣,他全家人都能跟著他活過來,全家人都能跟著他有了魂。他默默地背誦著那些看來的資料:“托爾斯泰,父親家族中有好多精神病人,他本人患有歇斯底裏症和癲癇症;萊蒙托夫,父親患有精神分裂症,他本人也患有精神分裂症;舒曼,父親是位文學天才,母親死前精神反常,姐姐和她的兒子都患有精神病。舒曼最後自殺身亡;陀斯妥耶夫斯基,父親的兄弟都嗜酒如命;姐姐患有精神病,她的兒子是白癡,他本人患有癲癇病,他隻有在癲癇發作和蘇醒中間的一個間歇的瞬間裏,意識才能達到一個理想境界。”
他默默地念叨著,隻有在癲癇發作和蘇醒中間的一個間歇的瞬間裏,意識才能達到一個理想境界。他忽然想哭,他想,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多不幸的人哪,原來,遠遠不是他一個人,不是他一家子在受苦。他一邊瘋狂攝影,一邊從幻想中從虛空中尋找著這些天才的身影,他仰望著他們如同仰望著天上的星辰,雖遙不可及,心裏卻知道自己遲早也是那些星宿中的一顆,倒也釋然了。怎麼活都不過是具肉身在體會,他有些出離那種種苦難了,他決心要把真正的自己從那具沉重的肉身裏析出來。像化學結晶一樣讓它析出來。讓它變成真的。
他開始把拍的照片向各種雜誌投稿,參加各種攝影比賽,隻要是和攝影有關的事情他全部要參加。仿佛這是自家的事情一樣,義不容辭才行。投出的照片絕大部分杳無音訊,後來總算有一張被采用了,雜誌社給他寄來了稿費。他恨不得把那張照片複印上成千上萬份,給交城縣的每個人都發上一張。他想讓他們看看,什麼是攝影家,什麼是天才。
因為不上班,他沒有了經濟收入,還要搞攝影,他隻好依靠自己的父母親和姐姐們活著。他們雖然是精神病人,卻活得很誠實,隻要在病情不嚴重的時候都在勤勤懇懇地幹活,他父親佝僂著搖仍然去掏糞去抬棺材,他母親仍然給人家拿可怖的童男童女,甚至還會幫人家倒垃圾砸核桃,他二姐一直沒有嫁人,就一直做著皮肉生意,倒也攢下了幾個錢。他吃著他們的喝著他們的,不由得也會心生內疚,但是隻要一轉念他便原諒了自己,這是通往天才路上必定要受的苦,這點苦算什麼,離饑寒交迫地死去還差很遠。而人類曆史上哪個偉大的藝術家不是在饑寒交迫中死去的。
而他也隻有成為一個天才了才能幫這個家庭雪恥。他才能告訴每一個人,知道一個家裏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瘋子嗎,因為隻有這麼多瘋子才能孵出一個真正的天才。
後來,他在下關街上偶爾拍到的一張照片居然獲了個小獎。這對於他來說,簡直是一塊通向藝術的一塊砸門轉。他仔細研究著自己的那張照片,不過就是拍了一座老宅子的院門,為什麼會獲獎呢。他想到了查縣誌,一查才知道,原來他拍的這張照片裏是原來的皮坊之一義泉泰的舊址。就這樣,他開始一發不可收地專拍皮坊。
他把所有這些關於皮坊的照片都寄出去,但是從那次獲小獎之後,再沒有過任何獲獎的跡象。他仍然一年到頭才會有一兩張照片被雜誌采用。他絞盡腦汁地思考這是為什麼,皮坊一定是別處沒有的,別人根本拍不到的。那是為什麼,一定是光線的問題。攝影的生命就是光線,於是他開始尋找一天當中那些最特別的光線,他在早晨亮起第一縷天光的時候爬起來,跑出去拍照,在黃昏裏尋找那些最具質感的光線,那些金色的或者是玫瑰色的罕見的光線。他經常為了捕捉到一縷光線一站就是五六個小時,一動不動。在有月亮的晚上,他在交城縣裏遊蕩著,捕捉著那些流動在磚瓦之間的月光。他長長的影子像鬼魅一樣遊蕩在大街小巷,大人們用他來哄小孩子,不敢出去,出去就被閻瘋子抓住吃了。他們一家人,不管老少,都被統稱為閻瘋子。最早他沒有被劃進去,現在,他也順理成章地被劃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