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不本分,爹這麼說。我們也這麼認為。
弟上初二那年,正逢村裏唱大戲。戲台子搭在村東的禾場上,大姑娘、小夥子、翁嫗、伢崽,烏壓壓擠了一片,熙熙攘攘,好不熱鬧,耍拳弄腳的武旦們,劈劈叭叭龍騰虎躍,把個舞台翻得筋鬥滴溜溜轉。人們伸長脖子高聲喝彩,打著呼哨,其熱呼勁兒遠比看花旦扭扭捏捏咿咿呀呀唱戲賣力得多。後來戲班子走了,弟也失蹤了,惹得全家人東尋西找了幾十天都不見蹤影兒!全家人都十分焦灼。
忽一天夜裏,弟弟竟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跑回來了,臉上瘢痕累累,頭發修了一尺多長,白布打著綁腿,儼然一副東洋武士的打扮。爹瞧他這苦行僧模樣,問他哪去了。弟說跟戲班子學打拳去了,耐不住,鞋底抹油——溜了!爹便氣得大呼小叫,罵了一夜的娘。
爹便從此對弟有了戒心。
“乖六!給我種田!”爹拾了弟的書包扔到塵埃半尺厚的屋梁上。
弟便從此下了地。
弟的脾氣僵硬。爹的脾氣暴躁。弟和爹便永遠合不來。弟人雖在田裏但心總是不服,倆人見了麵時常像兩隻好鬥的烏眼雞,你見了我梗著脖子,我見了你翻著眼睛,抖起翅膀隨時作好搏戰的準備。
一天爹病了,弟扔了鋤頭,洗了腳,揣起準備為他結婚用的幾千塊錢,和村裏的二瘌子跑到了深圳。
鬼才知道他竟去搞起了生意!
可是沒到半個月,弟和二瘌子卻被公安局遣送回來了。原因是他搞走私販假表。弟便大吵大嚷,說他上當了,受騙了,表是一個小胡子轉賣給他的!
爹“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肉團……
爹的病情加重了。我們手忙腳亂地請醫生,又星夜把遠在幾十裏外在縣城開公司的大哥找回來。那次爹病的可真不輕,先是大口大口地吐血,後又高燒38℃多,一直迷迷糊糊持續睡到第二天傍黑。爹醒了,全家人總算噓了口氣,鬆了下即將繃斷的弦。
“乖六哇!你這個……咳咳……你咋不看看你大哥喲……”爹醒了第一件事記著的就是弟弟,拚命地喘息成一團。
弟弟似乎老實多了,不再像先前那樣頸脖筋凸出很高地去和爹頂撞,埋著頭忐忑地立著。
夜晚,大哥、弟弟和我哥兒仨坐在桌上吃飯。弟弟仿佛心事重重,悶著頭一聲不吭兒,牛似的仰著脖咕咚大口灌酒。一連幹了七八杯。到了第10杯時,弟弟酩酊大醉了,臉色若醃透的醬豬肝,搖晃著身子撐起來,咂巴著嘴,端一杯酒趔趄到大哥跟前:
“大……大哥……來,喝、喝一杯吧……我佩——佩服你……我他媽的想、想過,我今後一定跟你……幹……”
弟弟卷著舌頭把酒杯塞到大哥的唇邊,大哥笑笑道:“醉了,醉了……”忙扶弟弟去休息。
經過那個夜晚,弟弟後來一直沉默了許多天。爹的病情也日漸好轉了。
但我委實不明白,不本分的人為什麼就沒有一顆本分的心呢?為什麼不本分的人做出的事總讓人膛目結舌、怪得令人捉摸不透呢?……
弟弟沉默了許多天後,又過了許多天,突然不明不白地把村西的長得天仙般的香香給“休”了!這事就像晴空一聲霹靂,使我許久驚訝得實在透不出氣來!我愕然張大圓圓的嘴巴,不解地問道:“老六(我平素愛這麼稱呼他),你這是……怎麼了!?香香如花似玉,打著燈籠都尋不到咧……”
“俺大哥不都沒老婆唄……俺要跟他學呢,也到縣城開公司去!”弟弟微笑笑,甩一下蓬鬆的頭發,很輕鬆的樣子。
香香便哭得淚人似的,幾天抱著枕頭米水不沾,眼睛紅紅的,猶如六月熟透的櫻桃。爹也氣成了老糊塗蛋,抱起大鋤刨鍋灶,砸甕子,摔盆子,摜碗子,把個屋子弄得糟兮兮一片。
“乖六,你個王八糕子!給我滾!……分家,老子要和你分家哇!”爹嚷著,操起鋤把向弟弟攔腰掃去。
弟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雙手蒙著被打的屁股:“分就分!分了就不是你屋的人,你敢再打!”爹愣了愣,旋即又掃過去一鋤把。
爹舍不得香香哩!香香的賢惠溫順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呢!
爹這次和弟弟算是徹底鬧決裂了。就連一向說話爹最受聽的大哥,多次調停也無法緩和一下這緊張得即將爆炸成碎片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