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王母:一場約會(2 / 2)

現在,他們正行進在昆侖山那高聳入雲的危崖之間,抬起頭,就可以看見壁高一千多米之上的一線藍天,正用光與晝的交替輝映出它的方向和住處。當馬蹄聲轟然響起的那一瞬間,那座茫茫白雪之上的山峰終於拉下了白色的屏障,崎嶇的山路散發出古老鬆枝的味道,正引導他們抵達昆侖山的門戶。昆侖山巨大的冰峰彌望無際,不斷變幻著它的亮光。當這眩暈的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手中的韁繩突然落了地。從看到昆侖山的那一刻,周穆王一下子變成了朝聖者……

西王母。

西王母一直幽居在帕米爾高原的昆侖山,當紛亂的馬蹄聲隱隱傳來的時候,她驚奇於這樣一群性情張揚的駿馬忽然一下子停在了她的麵前。當她看到馬背上周穆王的形象,那炯然的目光留有長途跋涉者的豪情,他的頭發、呼吸和肌體中有著長途跋涉時汗水的氣味,野營時青草、露珠以及馬糞的氣味,山川河流博大的氣味……西王母看著他,一下子被他的突然降臨弄得暈眩,疑是天外來客……

不過,西王母對周穆王的到來十分欣悅和歡喜,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雖然她看起來並不年輕,可臉上流露出來的羞澀是從未被歲月磨損過的夢境,是一個女人等待約會時的夢境,那些銀手鐲在她的手腕上叮當作響。

周穆王眯著眼睛,當他站在昆侖山之巔,因一次次抗拒著高原灼熱的太陽而不得不眯著眼睛,這讓他的眼角同樣出現了細密的皺紋,像是從滄桑史書上彌漫出來的源泉,每時每刻要滲透到西王母的心裏去。自從他的身體降臨在這座眾山之巔,他的靈魂就逸出了體內,開始四處遊蕩。

西王母為了迎接周穆王到來,決定在博格達北坡之巔的天池為他舉行一個盛宴。這個半月形的天池俗稱“瑤池”,如同天上的一湖碧水。

現在,山脈逶迤之上,一池碧水在日光中看上去晶瑩剔透,透過半月形彎曲的線條,一群眾鳥正將它們自由而歡娛的陣陣啁啾蕩漾在碧水之間。

那八匹駿馬,正在湖邊的草甸上寂靜地彎下頭頸,風吹過它們的脊背,麵對這明鏡似的湖泊,它們都謙恭地彎下頭頸,影子垂在湖畔邊的草甸子上,形成了它們自己獨立的不被一條河流、一座山峰所束縛的王國。

在這之前,它們裸露的身軀曾長年累月地在山穀、沙漠、群山和冰川中跋涉,最後,它們停止了嘶鳴和疾蹄才到達這裏,而麵對

這明鏡般的湖泊,聽任那山下的鬆林發出回聲。

雖然瑤池美色宜人,卻不是它們久留的天堂,它們仍然做好了出發的準備,要跟隨主人到更遠的地方去。沒有真正的目的地也是馬活著的意義。現在,它們正在湖畔的草甸子上放牧自己的影子,主人的一聲呼哨,就會讓它們抬起頭來。

日暮瑤池,他們不得不再一次離去。

世界上所有的相逢與別離,自古以來都有它們的真諦所在。在周穆王與西王母虛幻的傳說史中,在言之鑿鑿的史書中都留下了歌謠——

西王母含情脈脈地唱道:“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裏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複來?”

周穆王懷著複雜和期待的心情回應她:“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三年,將複而野。”

——哦,這情不自禁地低語,帶來了一個約定。那是與神的痕跡相靠近的約定。在這一縷縷低語聲中,周穆王駕著他的八駿之乘已在崎嶇的山路上轉過了一道又一道彎。

繼續向西北方向行進。

這是灰蒙蒙的白晝,西部邊疆荒原的白晝,馬的蹄聲,踏起灰黑色的塵土。那些荒原中的動物、野兔、羚羊、山鶉……從他眼前躍過,馬蹄聲與荒原上的星宿構成了一個世界。

與西王母瑤池作別的三年後,周穆王有無踐約,再駕八駿之乘來天山與西王母在瑤池對酒當歌呢?

史書上再無記載。

合上書頁,我依稀聽到了西王母婉轉而輕柔的低語聲:“將子無死,尚能複來?”這傳說中的低語無法被時光湮滅,也無法壓製我們的想象力。因為那有關西部、有關馬、有關男人與女人的低語與頌歌的文字,記錄了人類在混沌之年的原始、樸素而宏偉的場麵。

馬蹄聲由遠而近,像雷聲從天邊隱隱傳來,與巨大的車輪的聲音相似,沉悶、笨重而又有著某種震撼人心的旋律。

現在,它隱藏在曆史中,隱藏在我們的起點和源泉裏。

我們聽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