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顏子非幡然醒悟在一個夏日清晨。他年幼的侄女坐在他的身側,把玩著漆朱繪彩的儺舞麵具。

他伏在烏木案幾上,發絲披拂,修長手指拂過她玫瑰紅的臉龐,輕聲道:“阿寶。”

女童咯咯直笑,起身摟住他的頸子,極盡親昵。他低聲道:“阿寶,也許明天,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會永遠念著你們,就像念著她一樣——”

女童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澈地映出他的倒影。

他抱起她,心中微微一痛。

在這世上,僅有一個人,她永遠是最美的。他自詡抓住了她,殊不知自己才是最愚蠢的那個。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一定會牢牢將她握在掌心,永不放手。

天邊微微泛起魚肚白。微光中,遠山宛如青黛勾勒而成。不知從哪飄來一股幽香,夾雜著拂曉露珠的氣息。

瑞寶隨著眾人一起向白水城附近一座荒山走去。

昨夜雲兄被李易一席話震得心慌意亂,好容易靜下心來後,便命顧逵狠狠地拷問了李易整整一夜。由於拷問往往夾雜著上刑,恐嚇等等慘無人道的行徑,使得李易的慘叫聲響徹雲霄,這使得密林中虎狼不敢近前,也使得眾人一夜未眠。

但瑞寶此時仍然十分清醒。根據李易的招供,顏子非便葬在前麵那座小土堆似地的山頭。她此番隨著雲槿來到白水城,就是為了給叔父上香。眼下這個願望即將實現,她的心中卻不知是什麼滋味。

叔父說過,人生如幻又如夢,他當初離家遠赴雲城,一定想不到自己會葬在離家半日路程的一座無名山頭。

情,真會讓人如此瘋狂嗎?

雲槿走在前方。清晨的霧雖然稀薄,但仍然打濕了他的頭發,使得原本烏金的發色泛出一種極深的褐色來。

其實,要論起煎熬,雲槿應勝她十倍。自雲兄對於汙蔑其母之人睚眥必報的情形來看,他一定是個孝子。而從雲兄對於師父之死的痛楚來看,他更是一個尊師重道之人。所以,雲兄現在所遇到的乃是一個傳說中的倫理問題。而這個倫理問題更直觀的說法便是:這仇,報是不報?

瑞寶越深思,越覺得複雜;越覺得複雜,腳底下就越沒了章法。所以她很必然地被一根突出地麵的根莖絆倒,然後一頭撞在雲槿背上。饒是雲槿這樣的高人,也被她撞了一個趔趄。

瑞寶急忙道歉:“對不住。我剛剛在思考一個很高深的倫理問題,所以沒有看路。”

雲槿怔了一怔:“倫理問題?”

他自昨夜起就神色冷凝,琥珀色的雙眸好似蒙了一層灰霧。這時候雖然神色不善,但好歹也算有了表情。瑞寶心中欣慰,忙道:“我剛在想,唔,兩隻公貓爭一隻母貓,結果其中一個被另一個咬死了……啊,雲兄,你怎麼又這樣看我,我的意思是,貓兒們法則分明,強者便可得到一切,那隻公貓就不用考慮母貓怎麼想,母貓的家人怎麼想,還有死的那隻公貓的家人怎麼想。可人就不一樣了……”

雲槿打斷她:“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話音未落,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笑:“十九殿下,這姑娘真是個妙人。她的意思是,您不僅要顧及師徒之情,更要顧及父子之情,千萬別太偏激了!”

瑞寶扭頭,這才發覺李易不知什麼時候竟走到兩人身後。隻見他頭上套了個麻袋,其上挖了兩個孔,正巧露出一雙眼睛,雙手被反剪在身後,手腕上栓了個麻繩,另一頭握在顧逵手中。

他這個打扮有點驚世駭俗。而至於他為何打扮的如此驚世駭俗,則是因為他昨日被雲兄拷問的太狠,以至於在河邊偶然見到自己腫的像豬頭一樣的臉時,頓時捶胸頓足,嚎啕大哭,直到顧逵給他套了個麻袋才作罷。

瑞寶望著他,很是不解地道:“我不明白,就算雲兄顧及了父子之情,與你又有何幹係?你隻不過是他爹手中的一把刀,刀壞了,又有什麼可惜的呢?”

李易猛地一僵,默默地走到一邊去了。

此後幾人一路無話,跟在雲槿身後的黑衣人更是默不作聲。待登上那座山頭,已是巳時了。眼前綠樹蔥蔥,滿目蒼翠,地上零星開著淡黃小花,花枝隨風搖曳。

眾人在林中穿行,耳邊響起一聲猿鳴。瑞寶正在尋找叔父墓碑,卻見雲槿突然舉起手來示意大家停下,冷聲道:“李易,你果然不老實。”

李易套著麻袋,聲音倒是很平靜:“哦?殿下何出此言?”

雲槿指著前方道:“前方那是什麼?唔,以顏色來看,那應是一片浮土吧?底下隱藏著削尖的竹筒,還是尖刃?不如你站上去,我們好好研究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