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和這本書很有緣分。那時候我念大學一年級,有一天晚上在圖書館經過一排書架,一眼就看見這本紅色硬皮小冊子,書脊上一行燙金小字:thelonelinessofdying。那麼薄的一本小書,卻讓我感到很震撼,似乎點亮了整個書架。
垂死到底是一種什麼感覺?死亡究竟是一種什麼體驗?那些知道的人沒有一個能夠回來告訴我們,他到底經曆了什麼,他心裏的感受是無法與人分享的,因此死亡注定是孤寂的。但是讀完此書,我才發現原來作者是要否認死亡是孤寂的這種想法。
作者愛利亞斯是學術界的一個傳奇,他的一生見證了現代社會學的創立與發展。1897年愛利亞斯生於德國,因為是猶太人,二戰時不得不離開家鄉。輾轉多年後,直到1962年六十五歲才重返學術界,而且先是到非洲加納任教,1970年後才回到德國。那時候大家再看他三四十年代完成的著作《文明化進程》,才發現歐洲還有這麼一位被人遺忘的大師。
愛利亞斯寫《臨終者的孤寂》時,已經八十五歲了,離死亡越來越近,能夠深切地感受到臨終者的心情,並從一個社會學家的角度去思考什麼是死亡。
法國年鑒派曆史學家阿利埃斯[3]也有一本講死亡的書,認為現代人對死亡的態度跟從前的歐洲人完全不同。中古時代歐洲人對待死亡的態度是沉著安寧的,因為那個時候死亡隨處可見,屍體腐爛的臭味和人之將死的呻吟是每個人成長經曆的一部分。但是現代人卻更多將死亡當成一種禁忌,比如過年的時候是不可以談論死亡的--其實平時我們也很少談。
想想看,現在一個正常人一生之中有多少機會看到死亡呢?以前人去世的時候,總是在家庭裏,一家老小圍著送別。現在生老病死都在醫院裏解決,人死的時候躺在專門的病房裏,幹幹淨淨也孤孤單單地離開。阿利埃斯得出結論,現代人的死亡是備受壓抑的死亡。
愛裏亞斯也同意現代人對死亡的態度是禁忌的。他說,衰老本身就是一種禁忌,它將死者與生者隔離開來。衰老者孤立無援,無聲無息地從生者的群體中疏離,同他們所愛的人的關係漸趨冷卻,告別了那些原本賦予他們意義和安全感的人們。因此晚年不僅對於有病痛者是艱難的,對於孤獨者亦然。老人和臨終者在這個時代是孤寂的,他們與正常的社會生活和人際關係被完全斬斷了。
但是他不同意阿利埃斯之處在於,他認為我們並不必過分美化和浪漫化過去。在現代化國家誕生之前,人的生命是怎樣的呢?人的生活充滿了各種意外,匪盜四起,疾病猖獗,橫死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壽終正寢反倒成了人的夢想。就因為生活中有太多的意外,所以人必須要賦予死亡一種神學或宗教上的意義,才能夠獲得心靈上的安慰。
而現代社會正如他在《文明化進程》中指出的,現代社會相對更文明,這個文明指的是我們每個人對自己情緒的控製、對社會及自然的控製都加強了。當一切都被精密地納入組織係統並被控製得非常完好時,我們的生活相對來說是安定的,壽命也相應延長了。
我們開始傾向於把死亡看成是一個可以預期的自然結果,因為死亡在日常生活中不太常見,它就遭到排斥和壓抑,成為一種禁忌。這也是文明化進程的一個特征,如同我們有些動物性本能被壓抑起來一樣,比如我們已經不習慣當眾擤鼻涕、挖鼻孔等等,這些自然的動作被隱藏在幕後。
對於死亡的恐懼和親人離世的痛苦,我們也隱藏了起來,沒有人願意隨便亂哭了。而在十六世紀的時候,一個大男人說起哀傷的事痛哭流涕很常見。今天大家會覺得當眾哭泣很丟臉,旁人也會覺得奇怪。於是,醫院裏出現了一種狀況,那就是在臨終者麵前,你會發現無話可說,因為我們所有用來表達情感的方式都變得非常內向、非常貧乏了,以至於麵對臨終者時,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否認他是一個臨終者,鼓勵他要勇敢地堅持下去,一定會好起來等等。即使雙方都知道這種情況不大可能出現,我們仍然要這麼講,不然就會很尷尬。
愛裏亞斯說,這使得現代社會的臨終者更加孤獨,因為人們沒有辦法恰當地對待他們。現代哲學尤其是存在主義,藉著神秘而虛無的概念,把一種幾乎是“唯我論”的形象投射在人類的死亡上。現代人追求的生命意義是一個被封閉起來的個人形象,認為一個人生命的終結是他自己的事情,這使我們在麵對死亡時感到特別孤獨。不僅社會孤立了臨終者,臨終者自身的人格也是孤獨而扭曲的。
但其實,死亡並不是這樣的,死亡沒有什麼秘密,它隻是人生的終點,是人類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如果我們不再壓抑死亡,我們的孤獨感也許會減輕很多。
(主講梁文道)
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說自選集
談論死亡時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