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講述這段生活的散文《私語》裏沒提到這個細節,到底是有點兒不忍吧,知道她弟弟看得到。許多年後,她寫進了《小團圓》裏,不再給自己,以及她的被寫體們留餘地。
還回到那時節,張愛玲最終找了個空隙逃出來,搬到母親那裏。夏天裏張子靜也來了,帶著一隻報紙包的籃球鞋,說他也不回去了,一雙大眼睛“吧達吧達”地望著母親,潮濕地沉重地眨動著,是這樣的無助。但他的母親是一個理性的人,不可能像無數有熱情而沒有頭腦的母親那樣,把兒子摟在懷中-死也死在一起,這是一句多麼愚蠢的話。
黃素瓊很有耐心地解釋給他聽,說自己的經濟能力隻能負擔一個人的教育費用,這個名額已經被他姐姐占據。張子靜哭了,張愛玲也哭了,但我還是懷疑母親給張愛玲活生生地上了一課,讓她學會在嚴酷的現實麵前保持理性而不是動用激情。
張子靜回到了父親的家,有很多年他一直在父親家中,張愛玲在小說《茉莉香片》裏虛擬過他的生活狀態,把他描寫成一個陰鬱懦弱到有點變態的人,精神上的殘廢。張子靜晚年時將張愛玲小說中人與現實人物一一對號入座,唯獨對這篇小說不置一語,他大概不願意接受這樣一種描述。
而我感覺張子靜沒有這麼慘,也沒有這麼狼狽,“陰鬱”“變態”
還是一種掙紮,徒勞無益,隻會傷到自己。這些年來,張子靜早就找到保護自己的辦法,就是裝作對自己的處境全不知情。這種“糊塗”
是他的一件雨衣,替他擋過父親、繼母的傷害,他還經常穿著它來到姑姑家,像一隻小狗,湊近不屬於它的壁爐,為了那一點溫暖,不在乎頭上的唾沫和白眼。
姑姑不喜歡張子靜,盡管她曾經衣不解帶照顧生病的他,盡管他那“吧達吧達”的眼神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但那點感情早已在歲月中消磨掉,現在的她是一個一絲不苟的完美主義者,她不肯對自己裝善良。張子靜深知這一點:“她認為我一直在父親和後母的照管下生活,受他們影響較深……因此對我保持著一定的警惕和距離。”
有次張子靜去看張愛玲,聊得長了點,不覺已到晚飯時間,姑姑對他說:“你如果要在這裏吃飯,一定要和我們先講好,吃多少米的飯,吃哪些菜,我們才能準備好。像現在這樣沒有準備就不能留你吃飯。”張子靜慌忙告辭,姑姑雖然在英國留學,但這做派,倒是一種德國式的刻板。
張愛玲對張子靜的態度有點特別,她有時對他也不耐煩,經常“排揎”他。張子靜跟一幫朋友辦了份雜誌跟她約稿,這位姐姐居然老實不客氣地說,我不能給你們這種不出名的雜誌寫稿,壞我自己的名聲。但是,另一方麵,她也不是不願意跟他聊天的,電影、文學、寫作技巧……她說積攢生動語言的最佳方法,就是隨時隨地留心人們的談話,並把它記到本子上,而想要提高中英文寫作能力,可以把自己的一篇習作由中文翻譯成英文,再由英文翻譯成中文,如是幾遍,必然大有裨益。
張子靜似乎從沒有從事寫作的抱負,張愛玲跟他說這些,與其說是指導弟弟,不如說是她需要有個聽眾,畢竟,寫作之外還有生活,而她的生活太寂寞了。投奔母親之後,她發現了她和母親在感情上是有距離的;姑姑則既不喜歡文人,也不喜歡談論文學;炎櫻頗有靈性,但中文程度太淺。唯有這個弟弟,雖然有點頹廢,有點不思進取,但是他聽得懂她的話,有耐心聽她說話,她在他麵前是放鬆的。所以,在她成名之前,她經常這樣帶著一點點居高臨下的口氣,和他談天說地。
有時,張子靜也和她說點兒父親和繼母之間的事,她隻是安靜地聽,從不說什麼,但這靜聽的姿態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慫恿,她對那邊的事,不是不感興趣。
張子靜跟張愛玲說起父親的窘境,讓張愛玲震動,張子靜說,父親把房子抵押出去,抵押到期也不去贖,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屜裏一擱。“娘告訴我的。娘都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