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張愛玲是喜歡這個弟弟的,會在他腮上親一口,把他當成一個小玩意兒。
後來張愛玲的父母離婚,張愛玲上了寄宿中學,放假回來就聽眾人講述弟弟的種種劣跡:逃學、忤逆、沒誌氣,而眼前這個弟弟確實看上去很不成材,穿一件不甚幹淨的藍布罩衫,租許多不入流的連環畫來看,人倒是變得高而瘦,可是因為前麵的種種,這“高而瘦”非但不是優點,反而使他更不可原諒了。
張愛玲比誰都氣憤,激烈地詆毀他,家裏的那些人,又都倒過來勸她了。也許,他們原本不覺得他有多惡劣,他確實不夠好,但他們所以要說他,不過是沒話找話。張幹的錯覺早就被打破,張子靜在家中的地位江河日下。多少年前,母親出國留學,姨太太扭扭搭搭地進了門,她看張子靜不順眼,一力抬舉張愛玲,固然是因為將張子靜視作潛在的競爭對手-她一定認為自己將來也會生出兒子來吧-但如果父親對張子靜的態度足夠好,這善於看人下菜碟的堂子裏出來的女人,起碼在一開始,是會假以辭色的。
現在,繼母孫用蕃也看出來這一點:張誌沂看重張愛玲,張愛玲也像賈探春一般自重,招惹她很可能把自己弄得下不了台,還是施以懷柔之道加以籠絡比較好。對於張子靜,就不用那麼客氣了。
張愛玲說孫用蕃折磨他,具體情形不得而知,她說了一個事例:
在飯桌上,張誌沂為了一點兒小事,打了張子靜一個嘴巴,張愛玲大震,眼淚落下,孫用蕃笑了起來,說,咦,你哭什麼,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
張愛玲丟下碗衝到浴室裏,對著鏡子,看自己的眼淚滔滔地流下來,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她自己都覺得像電影裏的特寫,而我更覺得,這誇張的表情,有一半是因為她還沒有跳出那個愛好羅曼蒂克的時期。就在這個時候,一隻皮球從窗外蹦進來,彈到玻璃鏡子上,原來是弟弟在陽台上踢球,他早就忘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張愛玲沒有再哭,隻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
張愛玲到她母親那裏去-黃素瓊剛從國外回來,張愛玲發願,要“拯救”這個弟弟,哭著說要送他去學騎馬,也許覺得這樣能讓弟弟培養一點兒男子氣概。她母親都笑了,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因為缺乏營養,張子靜的牙齒尖而泛綠,黃素瓊擔心兒子肺部有問題,叫他去醫院照x光,他也逃掉。張愛玲和她母親不是從一開始就打算放棄他的,但是她們的計劃太高遠,他縱然想追,也力不從心。
他隻能是講點兒家族故事給張愛玲聽,一驚一乍地,因為姐姐在學校沒有聽聞,他便有了獨家發布的優越感。他裝作老辣或者恬淡來塑造形象,羨慕那些升官發財的人,在作廢的支票上練習簽名。他的內心並不像他外表那樣平靜,他希望能有一種方式,讓人注意到自己。
不久張愛玲和父親、繼母徹底鬧翻,起因是她在母親那裏住了一晚而沒有告訴繼母,繼母發飆,父親將她囚禁於兩間相通的空房裏。有一天張愛玲到其中一間她不常去的房間裏,看見桌上有筆墨紙硯,還有一個紙團,打開來是她弟弟的筆跡,寫著:“二哥如晤:日前走訪不遇,悵悵。家姊事想有所聞。家門之玷,殊覺痛心。”
張愛玲暗暗吃驚:這是什麼話?家門之玷,指的是張愛玲那一夜未歸,她繼母是以這個名義發作,但也隻是恨張愛玲對自己不敬,經她弟弟這麼一說,仿佛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張愛玲氣憤到麻木,隻能在心裏找了別的名目來怪他:“念到《書經》了,念通了沒有,措辭這樣不知輕重。”她自己也知道這種責怪也是官腔。
張子靜難道真的以為她做了什麼?怕不見得,他父親和繼母都沒有這樣想,他一個小孩子家,怎麼可能更高瞻遠矚,看透他姐姐的“不軌”?他隻是故意要駭人聽聞,因為他的存在感太微弱,要是能有點兒驚天動地的事講給人聽,也許人家就能高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