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父親張誌沂:前世的情人,還是怨偶(2)(3 / 3)

但是,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天生就是個寫小說的人,“寫小說的人”和普通人的一個區別,就是對別人特別有興趣,甚至能超出個人好惡,把對方凝練為一個觀察描寫的對象。孫用蕃的到來,使得張愛玲有機會觀察“繼母”這個群體。這一群體曆來公眾形象不佳,但初見之時,孫用蕃也無意扮演經典版的後娘,願意朝好裏做,張愛玲則把這點體會放到作文中,寫了一篇很是善解人意的文章叫《後母的心》,講繼母也很不容易。

孫用蕃讀過之後非常感動,又拿給親戚們看,但我總覺得張愛玲的“寫”和孫用蕃的“感動”,都有表演的成分,張愛玲想表現自己別具慧眼,孫用蕃想展示自己初步取得成功。而所有的表演,都有謝幕的時候,身段撐久了,是會感到累的,張愛玲原本對孫用蕃沒有好感自不必說,而孫用蕃再有向好之心,也消除不了舊時代裏三十多歲才嫁掉的老姑娘內心的那股戾氣。

孫用蕃不敢動張愛玲這個大小姐,就揀張子靜這個軟柿子捏,張愛玲用的詞是“磨折”。不過,孫用蕃一定不會認可,人家不過是放棄“慈母”路線而改走“嚴母”路線而已,不是說棒子底下出孝子嗎?為啥大家都不理解張孫氏的良苦用心呢?

目睹孫用蕃挑撥父親教訓弟弟,張愛玲受到了很大的震動,兩人之間的裂痕,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但是,張愛玲畢竟不是那種愛撒嬌發嗲的小姐,喜怒形之於色,大家族人多口雜,本身就是個江湖,早已曆練過的張愛玲,跟這位繼母,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互相敷衍得過。

但兩個女人之間的芥蒂,像一隻不斷充氣的皮球,暗暗地,沉靜地,等待著爆發的一天。

張愛玲中學畢業那年,黃素瓊回國,張愛玲自認為自己態度沒有多少變化,可張誌沂感覺到了。他暗中不快,有點吃醋,此前他對張愛玲一直很不錯,養活她,教育她,欣賞她的作文,鼓勵她學詩,他以為張愛玲應該和自己父女情深,以為這個出色的女兒,將成為自己感情上的一種慰藉,不承想,黃素瓊一回來,張愛玲就變了心。如果隻是奔向黃素瓊倒也罷了,關鍵在於,張愛玲同時還亢奮地奔向那新時代,又一次拋下他,拋下他身處的那個死氣沉沉的舊世界。

就在此時,張愛玲又提出留學的要求,我想張誌沂對於留學這件事,一定是有抵觸的,花錢且不說,他的前妻若不是出國留學,怎會那樣絕情地與他分道揚鑣?而張愛玲留學心切,選擇了最糟糕的說服方式-演講。《圍城》中說,演講的感覺是站在台上,居高臨下,我們可以想象,當張愛玲鏗鏘有力距離感十足地陳述她的理由時,對於張誌沂和孫用蕃是怎樣一種刺激?張誌沂很惱火,說張愛玲是受了人家的調唆,這個人家,不用說就是黃素瓊了。孫用蕃則當場就罵了出來:“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幹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裏,為甚麼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隻好做姨太太!”

不久鬆滬會戰爆發,日軍日夜在蘇州河那邊攻打,張愛玲說她家臨近蘇州河,每天被炮聲吵得睡不著,就跟父親提出,要去母親那裏住幾天,後來又說是她母親安排她出去參加考試,總之,她去黃素瓊那兒住了倆禮拜。走的時候,她跟父親說,是去姑姑那兒,張誌沂情知前妻和妹妹同住,但餘情未了,在煙榻上柔聲應了一聲。

等到張愛玲回來,孫用蕃“忍無可忍”地發飆了,問張愛玲去她母親那兒為什麼不告訴自己,張愛玲說告訴父親了,孫用蕃怒道:

“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裏哪兒還有我呢?”便一個耳光打過去,張愛玲本能地要還手,被拉住,孫用蕃已經一路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

我父親趿著拖鞋,拍達拍達衝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發一陣踢。終於被人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