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裏沒有這一段,司馬新說是聽張愛玲的好友宋淇說的,估計胡蘭成自己也覺得丟人,他在揚長避短上是很有一套的,前麵在應英娣的來曆和“妾室”身份上的含糊其詞就是一例。
很多人為胡蘭成辯解,說漢奸也罷,負心也罷,起碼他坦白。可問題是,到底什麼叫作坦白?像胡蘭成這樣,避重就輕地複述一下過程,色厲內荏地強詞奪理,把自己打扮成一個離經叛道但自有一套嚴密邏輯的人,就叫作坦白了?不,我覺得坦白是與自己的內心赤誠相對,像打量他人那樣打量自己,不放過任何細枝末節,直至,終於接近於內心的本質,人性的弱點,欲念的源起。
看胡蘭成的大作,可以忍耐他滿紙半文半白的“亦”和“連”以及自以為別有深味的浙江鄉下方言,甚至可以忍耐一得意就忘形,一得誌就小人相的輕骨頭,唯獨感到難以忍耐的,是他總是試圖欺瞞,詩詞歌賦齊上陣,說禪論道做大旗,掩蓋他的利己本質。最後,他成功了,他通過一部裁剪得當濃淡相宜的“情感曆程”,掩蓋了一個草根男的野心與戾氣,把自己打扮成了氣定神閑優越感十足的風流教主,這,能叫坦白嗎?
1955年,胡蘭成的日本好友池田篤紀去香港,胡托他去看張愛玲,這一次,倒不見得有什麼用心,他可能是閑得慌,一點點無聊外加一點兒好奇心,池田沒有見到張愛玲,胡蘭成猜張愛玲也不願意見,本來就多餘嘛。咦,那你胡蘭成幹嗎還多這個事?
胡蘭成做什麼我都不感到稀奇,但奇怪的是,1957年年底或1958年年初,張愛玲竟然經池田轉了一張明信片過來,沒有上下款,寫道:
手邊如有《戰難和亦不易》、《文明的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能否暫借數月作參考?請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國的地址與姓名)。
說起來張愛玲很沒必要招惹胡蘭成,難道不知道他容易牽動綺念?究其原因,在於此刻的張愛玲已經嫁給賴雅,以為她跟胡蘭成是橋歸橋路歸路了,便是牽動一些感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給予自己的終極定位是:我是一個寫小說的人。
這個寫小說的人當時處境不佳,英文寫作沒有得到美國市場認同,急於憑借一部力作翻盤。1961年,她來到台灣,為以張學良為主人公原型的作品《少帥》搜集資料,很有可能在1957年年底乃至更早,她就在醞釀這部作品了,給胡蘭成寫這個明信片,真的不是舊情複燃的幌子,而是創作小說的前期準備工作之一。
胡蘭成的想法卻很多,先是不敢相信,然後給他當時的老婆佘愛珍看,佘愛珍先是一呆,隨即替他歡喜,還催他回信。
這位佘愛珍也真大方,難不成是一位芸娘式的賢妻?胡蘭成說她一向是別人眼裏有了她就不能再有第二個人的,不過見了張愛玲的字犯起糊塗。寫到這裏,我要嗬嗬一笑,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胡蘭成一生風流官司無數,落到這個女人手裏,才算是好馬配好鞍,天造地設的一對。
佘愛珍不是個普通人,前夫是大流氓“白相人”吳四寶,後來改行做漢奸,也做得很“成功”。佘愛珍能把這麼個人收服擺平,自然也有兩下子,當年在胡蘭成的眼中,她是個必須仰望才得見的人物。且說某個春天的下午,她攜了女侍,光臨他的寒舍,真如神仙下凡,他“又喜歡,又敬重”,隻覺得他寒酸的客廳與她諸般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