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沈陌便發現,其實,這城市中,並不是他一個人在這樣做,還有很多的獨唱者。他們都是下班後,一個人偷偷跑到歌廳,把自己關在最小的包間裏麵,把身體脫得精光,用自動點唱器,把一首歌翻來覆去地唱,卻已唱遍天下所有的歌曲。後來有一次,在卡拉OK之神的介紹下,沈陌認識了這些朋友——他加入了城市獨唱者聯誼會。這個聯誼會是在卡拉OK之神的倡議下成立的。成員們都是下班後不回家、隻去歌廳的獨唱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其中,有沈陌認識的,他的同事,大學和中學同學,甚至一些親人——哥嫂叔舅父母……有一次,他還見到了單位的領導,這令沈陌如釋重負。聯誼會每月的十三號聚會一次,大家興奮地交流獨唱的經驗,講述他們憑借旋律的轉換,看到的諸世界的妙境,但就算到了這時他們也是絕不用合唱來慶祝的。卡拉OK之神在聯誼會中,受到至高的膜拜,會員們捐資鑄造了一座他的青銅塑像,他漂亮地揚起右手,高擎的,正是具有高科技含量的自動點唱器,就像一根打狗棍,或者電警棍,或者突擊步槍,上麵還鍍了金箔,鑲有鑽石,而神本人在神壇之下,還是樂嗬嗬地繼續擔任他的服務員,卑謙的樣子,一點也沒有神的傲然不可一世。

獨唱者聯誼會發展得很快,僅在國內,就已擁有了數億名會員。後來,沈陌也成了某個分會的負責人。他開始思考一件更重大的事情,那就是,卡拉OK之神總這麼卑謙低調地為大家服務,與他的尊貴身份實不相稱。怎樣才能令其名實相副呢?歌廳——所有的歌廳,都應該重新置於神的全麵掌控之下,這樣,包間中的諸世界才能恒久穩定,才能持續發展,並被更多的人們分享。另外,為什麼不把自動點唱器的功能,通過行政或市場的方式,推廣到生活中所有的領域呢?如果卡拉OK之神勇敢地站出來競選市長、省長,乃至國家的元首,不也是能獲得民眾廣泛的支持嗎?而這最終不僅僅是為了使大家的生活更美好,也是要令神體會到真正的極樂和尊嚴,他不能做無名英雄,不能做打下手的,不能後天下之樂而樂。沈陌於是想到了唱歌時看到的在諸世界中來往的另外那些奇異生物,比如魚相人和龍相人,他們似與卡拉OK之神有著某種族群意義上的親緣關係,看上去都不屬於人類的係統,而且,這些生物必定擁有更加發達的高科技手段吧,那麼,能不能請他們幫忙一下呢?目前,他們隻把歌廳當中轉站,不作停留,對人類怎麼唱歌,唱什麼歌,也不加幹涉。但能否與他們談談,說服他們出麵做點事呢?沈陌便組織聯誼會會員們一起籌劃。他們決定,待那些奇異生物出現時,便裝作粉絲衝上去,請他們也來演唱,溝通心意和感情,然後,把卡拉OK之神的事告訴他們,請他們出手相助。這果然是一個絕妙的、創新的、打破常規的主意,喻示了重大變革就要發生,也許,從此會開啟新的時代,獨唱者們亦將以不同以往的方式縱情歌唱,說不定還能建立一個美麗新世界呢。他們歡呼雀躍,立即著手準備。但不幸的是,就在將要執行任務的前一個晚上,沈陌死了。

警察通知了沈陌的家屬和單位,讓來認屍。警察說,昨晚開展嚴打行動,清查娛樂場所,發現沈陌涉嫌點唱低俗違禁歌曲並從事淫亂活動。在抓捕的過程中,他跳了窗。沈陌赤裸的屍首,彎曲在一塊肮兮兮的白布下麵,軟綿綿的,也像是縮水了,像一個外星怪物。沈陌單位的領導看了看,說,不,這不可能。這個人從不唱歌。他連跟別人吐露心跡都不會,又怎會用歌聲直抒胸臆呢?他每天晚上都在單位默默加班。他昨晚沒有離開過單位。很多同事都可以證明,他加班直到淩晨,然後又接著上白班。他二十四小時都奉獻在了單位。他是模範職工。跳窗戶的,一定不是這個人。沈陌的妻子也看了看,說,她的丈夫從來按時下班,準點回家,從不加班,也絕不去歌廳。昨晚,還是他燒的晚飯呢。他雖然話很少,不善表達,卻是模範丈夫。他一心一意維護著家庭的和諧與穩固,夫妻倆恩恩愛愛,正準備要一個孩子呢。跳窗戶的,一定是別人吧。但警察堅持說,這人就是沈陌,因為從他的身上搜出了身份證,上麵印有他的照片,可資證明。領導和妻子一聽,就互相擠擠眼,哈哈大笑了,合唱般一起說,這個時代啊,不能通過看一個人的五官,就確定他是某某人,就如同不能通過看他的身份證,就確定他是某某人。誰會帶自己的身份證來歌廳呢?誰又會帶自己的五官來歌廳呢?所以,連DNA檢測也不能作數,因為來歌廳的人,連染色體都修改了。一個人隻能通過他的歌聲,來斷定他的身份。如果他死了,他不能唱歌了,就不能證明他是誰了。叫沈陌這個名字的人,究竟存不存在,終究是一個謎。

其實,還是有人能夠證明死者身份的。那天晚上,卡拉OK之神就在邊上,他看清了現場發生的一切。但他或許是擔心惹麻煩上身,就遠遠躲開了。至於獨唱者聯誼會的會員們,有一些人當時也正在這個歌廳唱歌,但他們沒有出手相救,這僅僅因為他們躲在自己的包房裏,隻是在獨唱,不想做別的任何事情。

選自《小說界》2014年第3期

原刊責編 於 晨

本刊責編 鄢 莉